科教新报 2025-09-07 10:04:27
文/方竹
十七岁的年纪,总是梦想美梦成真。
只是,现实非常残酷,不知道梦落何处,内心深处的渴望时常裹着迷惘的气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南方打工棚的铁皮顶被雨敲得噼啪啪响,我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条坐在床沿,听邻床女工说她弟弟考上师范大学——“吃上国家粮,一辈子稳稳当当”。一句话醍醐灌顶。而彼时的我刚刚被流水线上的机器夹伤手指,渗着血,生生地疼,日子过得狼狈不堪,因而更懂他们说的“现世安稳”的金贵。
年少的迷茫是具体的。收音机里孟庭苇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望着窗外的雨,哭;林志颖哼“十七岁的雨季”,我摸着手上还没消退的茧子又哭。好像整个青春都泡在潮湿的情绪里,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满手虚空。
命运的转折,藏在淡淡的烟火气里。1993年开学前,我恰好从南方归来。小姑姑正蹲在灶台前炒瓜子,铁锅里的瓜子蹦出久违的焦香味,姑姑告诉我说:“我要跟你姑父去塘田市了,村小的学前班没人带了,你来代替我吧。”
听到消息,父亲当天就拿着我的毕业证,揣了两斤红薯糖去学区盖了公章,红色印泥洇透了纸背,父亲慎重其事,说:“以后你就是一名幼教老师了。”我攥着那张纸,每一根指尖都在发烫——原来梦想的“正儿八经”的工作,来得这样的“真”。
村小在山坳坳里,土坯墙上的野花,仍旧烂漫,学校后面就是后拢山,教室门一推就吱呀响。第一天上课,三十多个孩子挤在我曾经坐过的课桌上,有穿开裆裤的,有攥着红薯来上学的,还有躲在门后偷偷啃玉米的。那天我刚写下“一二三,日月天”,后排的小胖就举着沾泥的手喊:“老师,我会写‘田’,还会写很多字!”他随即就跑到黑板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引得满屋子的孩子又惊又奇,拍手叫好。
一群年少的孩子,时光那么美好,朝气蓬勃,青春洋溢,像极了阳光,正好透过树林,再从破旧的木窗棂照进来,落在孩子们的小脸上,他们求知的眼神,每一丝都在发光。我想,我也是他们这样长大的。
然后的日子,风雨无阻,风雪同行,每一天都跟着朗朗书声中过。每天天不亮,就有孩子们背着布书包在村口等我,我们成群结队,再去学校。一个个孩子,像极了一群叽叽喳喳的百灵鸟,唱啊跳啊,有的挎着自家种的橘子,有的攥着奶奶煮好的鸡蛋。我们亦师亦友,白天的时候教他们认“山”“水”“日”“月”,也教他们叠纸船、唱童谣。聪明的贝贝会帮我带后进生,她把“b”和“d”画成小眼镜,说“这个戴左边,那个戴右边”;调皮的强强总爱爬树,我罚他抄课文,他却在作业本里夹了一朵花,上面歪歪扭扭写“老师对不起”。
山坳里的时光,很慢,很慢,慢到能数清玉米从播种到成熟的节令。播种,收成,像一届届孩子,走进学校,又走出学校,走向更广阔天地。每天走在村庄里,总有不同的家长看见我就说“孩子现在会背诗了”“会算加减法了”——原来“育人”不是一句空话,是细水长流,是水到渠成。看着一个个小不点儿,从摸着红薯不肯放,到能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出美好的话来。
后来的变化是突然的。城里的民办幼儿园像雨后春笋冒出来,不同的校车穿梭在大大小小村庄。人们说城里的校车有带滑梯的操场,有多功能演播厅,家长们纷纷议论“孩子们该去城里读书”。我站在村小的土操场上,看着牵牛花,花开花落,学校里,来报名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少了。人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天地更广阔的城市。
最后一年,教室里只剩八个孩子。我们仍然朝气蓬勃,照样每天教他们识字、唱歌、读课文、画画、跳舞、做操,只是下课的时候,会多陪他们在山坡上坐会儿。梅梅说:“老师,我妈妈说下学期要带我去塘田市了。”
对于我们来说,塘田市就是“大城市”。我摸了摸她的头,点点头,没有说话,风把远处的车鸣声吹过来,混着乡野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像在跟什么告别。我知道,我也该离开这个生养我的山坳坳了,离开这个挚爱的三尺讲台。
离开那天,我翻开自己的教案本,发现自己写的一行字:“山坳里的光,总会照到更远的地方。”也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走在村口的小路上,回头看,土坯墙的牵牛花还开着,只是没有了孩子们的笑声,整个山坳坳都静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有几百个像我一样的代课老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有的已经躬耕三尺讲台几十年。我们就像落在时代洪流里的水分子,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浪潮。而我在山坳里的十七年,那些沾着粉笔灰的日子,那些孩子们的笑脸,早已经成了我生命里最亮的光——原来不是我照亮了他们的启蒙时光,是他们,陪我走过了最迷茫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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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科教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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