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黄草帖:时光里的水纹与梦痕

  郴州日报   2025-08-11 12:15:01

符嘉宝

那年夏日的暑气是凝在稻穗上的。雅宜冲的田垄像被烤焦的布条,我靠在打稻机的木板上,脊梁贴着晒得发烫的木纹,听着蝉鸣把正午撕成碎片。邮递员的单车铃声惊飞了草窠里的蚱蜢,绿色邮包上的“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几个字,在晃眼的阳光下红得像团火。

信封拆开时,指尖还沾着禾叶的汁液,邀请函上的铅字映着我的影子——十八岁的少年,裤脚还沾着田泥,喉结上刚冒出细软的绒毛。资兴矿务局、黄草镇,这些地名像从未见过的星辰,在我放牛走过的山路上空闪烁。可“双抢”的木盆在水田里晃荡,母亲数着角票的叹息落进米缸,那封在枕头下发潮的信,最后成了夹在《唐诗三百首》里的书签,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毛,像段未完成的青春期。

我曾在月下对着东江湖的方向眺望,想象那里的水该是何种颜色。是像村口池塘那样浮着萍草,还是藏着更辽远的蓝?直到多年后在地图上看见,才知道那汪水原是嵌在湘东褶皱里的翡翠,而黄草镇,就是翡翠上那道最温润的纹。

再次听见“黄草”二字时,镜子里的人额角已漫上霜色。七月的风卷着东江湖的水汽,大巴车绕着盘山公路爬升,窗外的小东江忽然闪了出来——不是想象中的苍茫模样,而是条缠绕在青山上的玉带,晨雾未散时,乳白色的纱幔浮在水面,渔夫的竹篙挑开雾帘,惊起的白鹭掠过青瓦屋顶。我这才懂得“雾漫小东江”原是幅会呼吸的水墨画。

船行东江湖,水色由浅蓝渐变为深蓝,像谁把靛青颜料倾进了画布。导游说这水可直饮,我偷偷掬了捧,入口竟有山岩的清冽,难怪啤酒厂的人尝过便决意建厂。甲板上有人惊呼,原来是鱼群在船尾翻出银鳞,东江鱼在冷水中长成,肉质该凝着山水的魂魄吧?还有那跑山猪的油花、蕨根粉的剔透,在舌尖化开时,忽然明白当年错过的何止是笔会,更是一场与自然馈赠的重逢。

黄草镇的马头墙是浸在水汽里的。清兰古渡的飞檐挑着夕阳,墙根的青苔爬成水墨皴纹。李莉说起“东江八俏”时,眼睛亮得像湖面的波光:“白露笋要赶在晨露未晞时采,山茶油得用百年老树的籽榨……”她指尖划过桌上的花糕片,那纹路竟像极了东江湖的水波纹。

雨后的阳台最是销魂。山雾从湖面漫上来,给青瓦镀上银边,远处的唐兴寺钟声穿过雨幕,与客栈里木楼梯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枕下的那封信,若当年真的来了,会不会在某个相似的黄昏,也对着这汪水发呆?岁月原是公平的,它带走了青涩,却把更醇厚的遇见藏在时光深处——就像此刻,我能从容地坐在香榭客栈里,看夕阳把湖水染成琥珀,而不是当年那个赤脚跑在水田里,把梦想踩进泥里的少年。

返程时有人问起东江漂流,说那是“中国生态第一漂”,浪花里藏着三仙四岛的传说。我望着渐行渐远的湖岸,忽然觉得黄草镇就像那个未拆封的信封,每个转角都封藏着惊喜:沃水峡谷的幽蓝、古驿道的青石板、某个老屋里传了三代的山歌……而我与它的缘分,或许才刚刚开始。

如今案头摆着块东江湖的鹅卵石,纹路像极了当年那封信上的邮戳。每当都市的霓虹灼痛眼睛时,我就把它握在掌心,耳畔便会响起水浪拍岸的声响——原来有些梦不必追,它会在时光里长成一棵树,根系深扎在记忆的河床,枝叶却永远向着有光的方向。黄草镇啊,你不是我错过的驿站,而是我用半生岁月才读懂的水纹诗,每道涟漪里,都藏着少年时未曾说出口的向往。

责编:赵倩倩

一审:梁可庭

二审:罗徽

三审:陈淦璋

来源:郴州日报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