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铜官,一眼千年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31 22:13:16

张光宇

初夏的微风透着些许清爽,午后的阳光有点过分热情地拥抱着修长的铜官老街,左右两侧各种形状的陶瓷在光影下如金子般耀眼夺目,仿佛是夹道欢迎饱含敬畏好奇的双眸,又仿佛在轻轻诉说着千年的繁花飘忽和风雨激荡。

心,随风而动。突然,一股爽风袭来,顿觉舒畅。循右侧风起处,在原本两排店铺中间有一个缺口。在此建了一凉亭,名“守风亭遗址”。凉亭下是约与一间店铺同宽、同长的水池,池水清澈透亮,池上停放着一只穿越时空的木船。墙上有“唐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杜甫路经铜官,在铜官渚避风,正好碰到铜官窑烧瓷,当看到漫天的火光,他以为是春耕烧山,直到烧红了半边天才知是铜官在烧窑,如此壮观,不胜感叹,便写下了七律《铜官渚守风》……后人为了纪念杜甫,就在此修建了守风亭遗址并刻上了他的诗篇。”

顺着缺口远目流观,没有渚,没有避风的港湾,正如此,却给了一个探究的理由,试图寻找答案,是如鲍勃·迪伦的诗那样答案在风中飘,还是风中飘荡后的“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我才是风华正茂”呢?

(铜官窑国风乐园。王战崎/摄)

守风亭·千年窑火

一朝步入铜官画卷,一日便是千年。

再次探访铜官,是在细雨蒙蒙的清晨。

石渚湖归隐在国风乐园内。站在文星桥上,左侧望去,有一铁门将湖和湘江阻隔,形成一个湖中湖,湖水收敛了夏日的奔放,将温柔潜藏于含情脉脉中。右侧是宽广的湖面,有游船划过,荡起一阵阵涟漪。

近处也有一凉亭,踱步走来,上有“守风”二字,或许这就是我想寻找的守风亭。尽管这是2018年仿建的一座唐风六角飞檐的亭子,但我以为这是杜甫避风最可能停留的地方。亭子取名为“守风”,左右两侧对联取自杜甫守风诗“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

寻亭子一角坐下,面向杜甫乘船驶向亭子的造型,看微风轻柔荷的心事。荷叶、静水、晨风,一缕情思,千层激荡,流连于飘忽之间,沉醉于舞动之时,任心绪随风而起,化入悠然远方……

在英语中,我们美丽的祖国被称之为“China”,即瓷器,因为在古老的西方人心中,瓷器就代表着中国。瓷器艺术是中华民族在人类文化交流史上的伟大创造,通过现代考古的种种新发现,足以明证——古长沙窑瓷器艺术对形成与推广“瓷国”美誉,功不可没。

这里是世界陶瓷釉下多彩发源地,被誉为陶瓷史上的里程碑。早在1300多年前的隋末唐初,铜官镇便出现了大型的窑场,且一直保存完整的“长沙铜官窑”。这里的窑火,历经千年风雨,至今生生不息。

或许长沙窑在技艺上“敢为天下先”,打破了“南青北白”的格局,以“长沙彩”开创了世界的彩瓷时代。而真正让世人最初了解长沙窑的却是杜甫,他为一千多年后的我们留下了当时铜官的样貌,写下《铜官渚守风》一诗:“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这个叫作“铜官渚”的深水港湾,近千米长,自古以来就是一处船只装卸货物、避风休整的理想处所。作为千年古镇,铜官早在三国时期就有名气。据传,当年程普与关羽在这里约定互不侵犯,共铸铜棺,故名“铜棺”。由于铜棺不雅,后人改称“铜官”。

我在想,彩窑之源为什么选择铜官,杜甫避风何以恰在铜官?

湘江悠悠地流过,流经此处的水为制陶提供了天然的风口。湘江下游东岸的铜官渚是铜官窑旁的重要渡口,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由于水陆交通方便,在唐代是重要的瓷器生产地和运输中转站。在铜官窑和湘江之间还隔着一片石渚湖,烧好的瓷器正是从这里出发,联通长江、直达沿海,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商品走出国门、远销海外。

制陶的原料泥土,可以直接从云母山上取得。《水经注》记载,“铜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户,沿河而居。”此外,有坡度的龙窑不仅有利于通风、排水,还能提高烧瓷的质量。

历史赋予了铜官的传奇,人们早已把铜官窑视为水的韵律、土的语言、火的艺术。据宋《监略妥注》载:“舜陶于河滨,而器不苦窳。”也就是说舜帝曾在湘江河畔组织制作陶器。时至今日,铜官陶业工人仍尊舜帝为祖师。

飘飘何所似,风起舞动时。窑火升腾,如同一条巨龙在飞舞,照亮了一条江,和涛声对歌,和浪花同乐;吸引了一群人,捏泥成陶,雕石成花;形成了一种韵味,灵气浪漫,智慧有性格。烟雾袅绕处,如彩霞满天,与世界共舞。

当杜甫从乔口一路舟行,看到一派繁荣,“长沙十万户,乔口八千家”“朝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倍感振奋。在遇大风时,突然看到这正在烧窑的人间奇景,别说诗人,普通人都想驻足,更何况杜甫呢?于是一扫“云物晦”“波浪悭”的沮丧,瞬间幻化为“春火更烧山”的勤勉劳作、“飞来双白鹤”的恬然安乐。

不知何时,阳光穿透迷雾。和风荡漾处,一片片绿色模糊的光影,就像阳光通过镜子照射在湖中,光自然流动在荷叶里。恍惚间分不清浅绿色、粉绿色,但如画的光波里仿佛充满着新鲜的空气,闪烁着点点清爽,产生的光色效应耀眼而夺目。光色印象,若隐若现、微茫空濛仿佛置身于水彩画面产生的幻觉当中。

并非是所有“生于此才更感受于此”,如杜甫,初来者感受到的窑火更加震撼。因为,铜官窑的窑火从来就不只是烧砖烧瓦的炉火,更是生活的底火、艺术的温度、文化的根脉、创新的活力。我们只有放下一切繁琐,看岁月在古人的诉说下缓缓流淌,寻找用火与土记载下来的点滴往事,沉思因长沙窑而起的一千多年来人类文明不断更替演进,才会呢喃:岁月静好,夏荷田田。

守风也并非是避风,而是等候适合行船的风势。在当今风展红旗如画的日子,还守什么呢,得如这水与土一样,融入这盛世窑火里。

文山草堂·千年瓷诗

(文山草堂。图源:铜官窑文旅)

站起来,与杜甫挥别。转身处,对面便是文山草堂。文山就是唐中期“湖南三诗人”之首的李群玉。杜甫是让世人知晓铜官窑的人,而李群玉却是用诗记载长沙窑的第一人。

走进草堂,因他而起,品散落人间的千年瓷诗。

草堂,也叫草庐,是历代文人对书斋楼堂的谦称。我以为在国风乐园石渚湖东南边上的文山草堂,这座为纪念唐代湘籍著名诗人李群玉而建造的草堂也像守风亭一样,是新建,却发现,它始建于清嘉庆三年(1798年),距今已200多年。

李群玉在流连于湘江长沙铜官时,第一个考察了石渚窑,并作《石潴》诗一首:“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回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这首诗就是当年石渚窑工建造文山草堂的缘起。它描写了唐代长沙窑工匠们泥洞深掘,旋坯彩绘,龙窑长宽,柴火烧瓷,焰炽冲天,瓷业繁盛的场面。

草堂是一栋两层灰白色的明清风格老宅,草堂前左侧有三尊白色人物雕像,中间站着的是李群玉,坐着的分别是齐己、胡曾,他们是唐代湖南著名的三位诗人。草堂大门有一幅对联:“文星照耀含英草,山气萦回聚瑞堂。”

草堂两进两层,为穿斗式木结构,梁架规整。草堂前厅立着镶嵌有李群玉《石潴》诗瓷板画的照壁,再现了唐代陶瓷工艺全过程;照壁背面正中是一幅华美的《花开富贵图》浮雕,刻有牡丹、如意等图案。草堂内部布置陈设精致,正厅有李群玉生平、诗集和一些相关陶瓷器物介绍,后厅展示陈列了李群玉、齐己与胡曾写诗的场景和作品等。

李群玉极有诗才,“居住沅湘,崇师屈宋”,《湖南通志·李群玉传》称其诗“诗笔妍丽,才力遒健”。唐末周朴《吊李群玉》诗赞道:“群玉诗名冠李唐,投书换得校书郎。吟魂醉魄归何处,空有幽兰隔岸香。”

选一处角落坐下,我在想,古长沙窑在成长初期,与同行业“类冰类玉”的越州窑青瓷、“类银类雪”的邢州窑白瓷相比,其瓷面的外观及手感都远远逊色,可以说在激烈的陶瓷行业竞争中仅陶料就处于明显弱势的情况下,却能摆脱困境、脱颖而出,一举成为唐代最大的外销型瓷窑、出口陶瓷贸易的大宗商品呢?因为长沙窑,第一次有了将中国的书画艺术融入瓷器的尝试,使手工业品变为了艺术品。能让艺术品穿越时空的,当然是这散落人间的千年瓷诗

作为唐代一件日常生活用品,长沙窑将唐诗的意蕴、书法的用笔凝聚于瓷上意笔画,与陶瓷釉下彩绘新工艺交融结合成旷古未有的雅文化彩瓷,其中透射出张扬个性与生命、浓郁芳馥的东方文化气息,深受海内外人士的青睐,从而在一千多年前的世界各地普及之广,成为了中华古国最早走向世界的文化交流使者,大唐时代不可漠视的文化传播媒介与使者。它十分有力地见证了上千年前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真实体现了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不同社会、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心灵深处情感诉求的共鸣。

历史上的文人墨客钟情于铜官窑,留下了许多佳作名篇。除李群玉外,如杜甫、王夫之、唐仲冕、贺熙龄等都在这里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文。

然而“俗不生厌、雅不寡和”,只有盛满烟火气息的瓷诗,才不会“曲高和寡”。正如此,由瓷器巧工与诗文化荟萃成一体的大众化的铜官瓷诗,才是真正的诗歌宝矿,百姓家的锅碗瓢盆在这里都成了诗与远方。它们不仅语言朴实可爱,情感真实自然,而且内容多姿多彩,直接反映了唐代的社会状况、经济发展状况以及百姓的实际生活情况,可谓是绘制出了一幅大唐的清明上河图。

突然醒悟,一诗一窑跨越千年的渊源不止于此。刘禹锡曾说:“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秉是气,往往清慧而文。”就连长沙窑的窑工,也不例外。

窑工匠们在劳作、生活过程中,创作、题写、烧制在陶瓷器具上大量诗歌,如:随意洒脱自然的田园生活诗,“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春声。”“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牵牛石上过,不见有啼(蹄)恨(痕)。”“小水通大河,山深鸟宿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过。”抒写爱恨离愁的诗,最有名的当属“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还有励志拼搏的诗,“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忽起自长呼,何名大丈夫;心中万事有,不愁手中无。”等等,开创了瓷诗的先河。

如其说,他们创作了诗,不如说,他们在诗意地生活着。他们率真旷达、乐观向上,在这片土地升腾起烟火气息与浪漫风景,为一个民间场景广阔、生活感充盈的年代画像。

这瓷诗书写的唐代湘江岸畔生活,浸润的是百姓情趣、山水生气,如一幅幅意笔画跃入眼帘,铜官窑烧制的器物,外面是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新愿景,市井文化和传统文化相互交融的世相写意,而里面装的是老百姓的柴米油盐,是生活的烟火气,也藏着这片土地的精气神。他们用最直接、最生动的方式,把铜官窑的千年瓷诗和这份泥土的温度、窑火的神奇、匠心的坚守,以及生活的诗意,传递给世界,让千年窑火生生不息。

进士第·千年弦歌

(欧阳稚进士第。图源:铜官窑文旅)

出得门来,本想就此作别,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什么呢,难道铜官只有窑?怀着这样的心境走进欧阳稚进士第,我不仅看到了铜官不止窑,还有比“破天荒”更早的故事

这给了我极大的兴趣与热情,数次来到这里,体验这藏在古建筑群里的安静清雅,书香门第的氛围,让一切喧嚣放下,一切心灵放空,感悟“边缘突围”的精神雏形,湖湘文化从“蛮荒”走向“文明”的早期标志,鼓励学子“向学求仕”的典范,追溯本地文脉、被视为“开风气之先”的人物,特别是比岳麓书院还早的千年弦歌。

进士第建筑古朴典雅,布局严谨,采用三开间两进式的布局,主体建筑为两层,以传统的抬梁式木结构为主,结构稳固,雕刻精美。院内绿树成荫,花香扑鼻,偶有鸟儿伴唱。它不仅是欧阳稚这位湖南首位进士的故居,更是古代湖南士人精神的象征。

欧阳稚是欧阳询的侄曾孙。在他为官于岳州长史期间,建宅第在这石渚山脚下。清光绪《湖南通志》记载:欧阳稚为湖南第一位进士,时在开元十八年(730),早“破天荒”之刘蜕一百二十年,是湖南科举历史上真正的“破天荒”者。

在长沙工作了30多年,印象中只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却不曾想有着“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之美称的湖南,在古代科举史上却曾被称为“天荒”。为什么是刘蜕“破天荒”呢?

现代汉语中,人们常用“破天荒”来形容从未出现过的事情。“破天荒”这个成语的典故,出自王定保《唐摭言》和孙光宪《北梦琐言》。《唐摭言·海述解送》中记载:“荆南解比,号天荒。大中四年刘蜕舍人以是府解及第,时崔魏公作镇,以破天荒钱七十万资蜕。蜕谢书略曰:‘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北梦琐言》第四卷中记载:“唐荆州衣冠薮泽,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解。刘蜕舍人以荆解及第,号为‘破天荒’。”也就是说,唐朝的科举考试中,荆南地区(包括今湖南大部分地区)五十多年来从无一人中举,人称“天荒”。直到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年),长沙人刘蜕终于考中了进士。当时的荆南节度使崔铉特地奖励刘蜕七十万贯钱,以表彰他破了“天荒”。

刘蜕虽为“破天荒”,却只能说是“荆南第一”。湖南首位进士是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年)长沙人欧阳稚,这是因为欧阳稚及第时长沙还不属于荆南道管辖。

说起进士,严耕望在《唐代交通图考》中说,唐代以前“湖南唯交通荆襄一途”,地处偏远、文化开发较晚,士人中举尤为罕见。唐代湖南州县官学仅二十余所,远低于中原,岳麓书院尚未诞生,士子求学“皆裹粮负笈,远赴江陵”。

历史的转折发生在宋朝,特别张栻执掌岳麓书院,兴学育人,打开了湖南进士闸门。整个宋朝,湖南一共出了948名进士,以致于朱熹赞叹“潇湘洙泗”,湖南终成儒学重镇。

尽管欧阳稚本人的著作与思想未传世,但我以为,欧阳稚的进士身份肯定了湖南“虽僻远而不堕其学”,也代表湖湘文化从“科举功名”到“经世之学”过渡中的一个起点。在这里,我看到了历史长河的文化根源,思想星空的文化高光,勇立潮头的文化群英,更看到了东西文明碰撞的文化图景,古今文脉交融的盛世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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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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