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副刊·湘韵|父亲的摆渡船

  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30 09:07:29

文|龚银娥

父亲有一艘木船,船身黝黑,船底常浸着水,船头翘起,像极了他那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这船不知是何年何月造的,只记得我幼时它便泊在村口的小河边,随波轻晃,如同父亲劳作后疲惫的鼾声。

每日清晨,天还灰着,父亲便披衣起身。他总要先蹲在灶前,用火石打火,火星迸溅处,灶膛里的柴火便“噼啪”作响地燃起来。锅里水沸了,下两把玉米面,搅成糊状,这便是我们的早饭。父亲喝粥时总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我常学他,他便用筷子轻敲我的碗沿:“吃饭要有吃饭的相。”

饭后,父亲便扛着船桨往河边去。桨是槐木的,用得久了,手握处磨得发亮,显出木头本来的浅黄色。船离岸时,桨叶拍打水面,“哗啦”一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野鸭,“扑棱扑棱”地飞向对岸去了。

摆渡的营生并不挣钱,过河一人只要两个铜板。父亲却做得极认真,每有乘客上船,必定要说一句“站稳了”,待人家应了声,才肯撑船离岸。夏日里,河水涨得高,水流也急,父亲撑船时胳膊上的筋肉便一条条暴起来,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白痕。

记得那年我染了疟疾,忽冷忽热,父亲连夜撑船送我去镇上瞧大夫。河上起了雾,船行得慢,父亲便脱了衣裳裹住我,自己赤着胳膊撑船。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背上滚动着汗珠,像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后来烧退了,我却迷上了镇上的学堂,父亲便每日多撑两趟船,凑足了我的学费。

“野渡无人舟自横”,父亲不识字,却常念叨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诗。农闲时,他爱坐在船头抽烟,烟袋锅子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皱纹里的笑意。有回我放学回来,见他正用桐油在补船缝,便说要帮他。他递过油刷子,说:“船和人一样,要常修补才不沉。”那时不懂,如今想来,他修补的何止是船。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离家那日,父亲执意要撑船送我。晨雾中,他的背影愈发佝偻了,撑船的动作却依然利落。船至对岸,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摞着几块银圆。“拿着,”他说,“城里不比乡下。”我推辞不过,接下时触到他掌心厚厚的老茧,粗粝如船桨的木柄。

去年回乡,见那船已朽了一半,船底长了青苔,静静地卧在河滩上。父亲老了,撑不动船了,却仍每日去河边坐坐。我陪他坐着,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他忽然说:“这船载过你,值了。”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如今每见流水,便想起父亲的摆渡船。它载着我的童年,渡过岁月的河,驶向远方。而父亲,始终是那个沉默的摆渡人,一桨一桨,把我送往他未曾到达的彼岸。

河还是那条河,只是少了艘老船,少了那个弓着背撑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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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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