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12 10:04:28
文|刘和云
茶碗见礼
日头刚在东山头镶上一道金边,晒谷坪的青石板还沁着昨夜的凉气,湿漉漉地映着天光。李建国蹲在磨得油亮的杉木门槛上,厚实的背脊弯成一张弓。他捧着一只豁了口的青花大海碗,“哧溜哧溜”地喝着滚烫的米粥。碗底那个釉色深蓝的“李”字,在袅袅上升的热气里时隐时现,像沉在水底的一尾鲤鱼。这碗,传了四代了,盛过多少辈人的饭食,也盛着李家祖祖辈辈的规矩。那只芦花老母鸡,油亮的颈羽在晨光里闪着紫铜色,领着一窝嫩黄毛茸茸的鸡崽,“咯咯咯”地叫着,细细的爪子麻利地刨着石板缝里的谷糠,刨起一小片片金黄的尘雾。
“咋个?两头婚?!”李建国嗓门猛地拔高,像旱天里炸开的一声雷响,惊得鸡群“扑棱棱”乱飞,几片鸡毛打着旋儿飘落。他那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咋个意思?两头婚?这不成倒插门了?祖宗的脸往哪搁? 他“哐当”一声把碗墩在脚边的青石板上,碗底那个“李”字在震动中跳了一跳。“老祖宗的规矩,男婚女嫁!咋个两头不两头?胡闹!真是乱弹琴!”他粗糙黝黑的手青筋暴起,梆梆地敲着豁口的碗边,震得碗里的米粥漾出一圈圈涟漪。
那碗边的豁口,是那年他爹喝醉了摔的,挨了爷爷好一顿骂。规矩,就跟这碗一样,破了就难得圆咯!话音还在晒谷坪上撞着,“突突突……”一阵呛人的黑烟裹着尘土旋风般卷进院里,一辆沾满泥点的红色摩托车嘎吱一声刹在晒谷坪边沿。晓玲利落地偏腿下了车,乌黑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一股混着汽油和晨露味道的风闯了进来。手腕上那串细巧的银铃铛,“叮铃当啷”脆生生地响成一片,像撒了一地上的碎银子喽!
“爸!周老师他们拐过山嘴了!瞧见车灯了!”晓玲扬着手里的红纸,脸蛋红扑扑的,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像点了两盏小灯笼。她心里很着急,也带着点兴奋,这事儿她盼了好久,可看爹这脸色,怕又要费一番口舌。李建国被她这风风火火一撞,心头无名火起,脚下一挪,厚实的家做布鞋鞋跟正绊在那海碗上!“哎哟!”一声,那青花大海碗骨碌碌滚下青石上,“咣啷——!”一声刺耳的脆响,白花花的碎瓷片像炸开的冰碴,迸溅了一地!
王美云系着沾满糯米粉的蓝布围裙,手里还捏着半块糍粑,急慌慌从灶屋探出身:“咋了咋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祖传的老碗……”她一眼就盯在地上那片最大的碎瓷上——碗底那个“李”字,竟完完整整地嵌在瓷片中央,在初升的日头底下,蓝釉幽幽地亮着,像一口深潭。她心尖一颤,这碗……碎了?兆头不好啊! 李建国闷着头,腮帮子咬得死紧,他蹲下去了,那布满老茧的粗手指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把那片带字的瓷捡起来,冰凉的瓷片边沿锋利得像刀刃,他却死死攥进掌心,那尖锐的痛感刺进皮肉,也刺进他心里。完了,祖传的物件,毁在他手里了呀!
“周家坳?”王美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脸色变了,“那年发山洪,冲垮了……”她想起那滔天的黄水,想起被冲走的牲口,也想起……李建国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硬邦邦甩出两个字,砸在地上:“来了!”周家坳……洪水……那冰凉的、哇哇哭的小身体……他攥着碎瓷片的手,又紧了紧。有些事,不能提啊!
双亲聚议
“吱呀——嘎啦——嘎啦——”一只半旧的深蓝色行李箱,生锈的轱辘顽固地碾着不平整的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周老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的蓝布中山装,戴着一副蒙了些许灰尘的银框眼镜,斯斯文文地推着箱子。他身后跟着老伴陈桂枝,她那瘦小的身子骨,手里稳稳提着个编得密实的藤条篮子。“李大哥,王大姐,好久就想见你们俩老啊!”周老师笑着拱拱手,眼镜片在堂屋的阴影里反着光。闪亮闪亮的呢!陈桂枝手脚麻利得像只归巢的鸟,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印着模糊字迹的黄纸包:“自家做的艾绒香,德仁堂的老方子,驱蚊安神,夜里点一点,好睡。”她利索地拆开纸包,露出一团暗绿蜷曲、散发着浓郁草药气息的艾绒,小心地填进神龛旁那只擦得锃亮的小铜香炉里,“嚓”地划燃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艾绒,一股子清苦里带着点辛辣的浓郁药香,立刻升腾起来,混着晒谷坪上干草、尘土和淡淡的鸡粪气味,在堂屋里弥漫、交织……
院门外又是一阵摩托车响,比晓玲那阵更沉更闷。一个穿着沾了灰点子的藏蓝色工装外套、个头敦实的小伙子,提着一网兜刚摘的还带着水珠的黄瓜、西红柿,大步流星跨进来,嗓门洪亮:“爸!妈!周叔,陈姨!路上耽搁了,刚下工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这是李强,李建国的儿子,晓玲的哥。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额头还挂着汗珠子,把菜往墙角一放,顺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泥灰,就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先给周老师递上一根:“周叔,您抽烟!”他心里直打鼓,看爹那脸色,就知道事儿还没捋顺,得想法子打个圆圈圈。周老师刚在条凳上坐稳,屁股还没焐热板凳,想开口寒暄:“李大哥,当年修这进村的那座桥,可多亏了您带着大伙……”
“啪!”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拍击,硬生生地截断了话头。李建国豁然起身,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红得耀眼的庚帖,重重拍在油腻发亮的八仙桌正中央!震得桌上几个粗瓷茶碗叮当乱跳,茶水泼洒出来,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黑着脸,腮帮子绷得像铁块似的,声音像晒场上滚过的石碾子:“别的先甭扯!梅县老规矩!男家娶亲,女家嫁女!三媒六聘,庚帖交换!这才是正道!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这个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规矩是根,是魂!破了根,魂就散了!周老师提修桥的事,就是想拿恩情压他?门儿都没有!
晓玲“噗嗤”一声笑出来,清脆得像是打碎了个玻璃瓶,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她那亮得晃眼的智能手机,“爸!都啥年代了!您这老皇历该翻过去啦!”她纤细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飞快地戳点着,调出个花花绿绿、画着八卦图的页面,“喏,我俩的生辰八字,电子合盘,天作之合!比那老皇历准一百倍!”她有点气,又有点好笑,爹这老脑筋,真是块顽石!手机屏幕刺眼的蓝光,冷冰冰地映在李建国那张沟壑纵横的黑脸上,也映着供桌上那两朵在幽暗中静静燃烧、摇曳着昏黄光晕的烛火,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沉默对峙的剪影。
李强赶紧上前一步,把父亲按回条凳上,打着哈哈:“爸!爸!您消消火!周叔陈姨大老远来,咱先坐下慢慢说,慢慢说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他手心冒汗,生怕爹再蹦出更难听的话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得变通啊爹!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起抹布,擦着桌上泼洒的茶水,又顺手把父亲拍在桌上的庚帖往旁边挪了挪。
“哎呀呀,请你消消气,先尝尝这东西喽!垫垫肚子咯!”王美云一边笑一边赶紧打个圆场,颤巍巍端着一碟子油亮亮、琥珀色的糖渍香干出来,金黄色的糖浆拉出长长的、亮晶晶的丝,甜丝丝、暖融融的香气瞬间压过了艾草的清苦。她麻利地摆上几双洗得发白的竹筷。“尝尝我们老家的风味!”
陈桂枝也不甘示弱,赶紧打开一个浸透了红油的油纸包,油汪汪、红亮亮、整整齐齐的板鸭肉片露了出来,一股子霸道、浓烈、混合着花椒麻香和辣椒辛香的灼热气息,像一记重拳,猛地冲散了空气中的甜腻。“自家塘里养的麻鸭,辣酱也是自己熬的,放了足量的朝天椒!”那碟晶莹剔透、甜香四溢的糖渍香干,和这盘红得热烈、油光发亮、香气逼人的辣酱板鸭,就那么并排摆在八仙桌的正中央,甜与辣、柔与烈,泾渭分明又暗中较劲。中间那片空出的桌面,孤零零地躺着那片带“李”字的碎瓷片,像一道沉默的、难以逾越的界河,又像一颗倔强不肯沉没的棋子呢!李强拿起筷子,先给周老师夹了一块糖渍香干:“周叔,您尝尝我妈的手艺,甜口儿!” 又给陈桂枝夹了块红油浸透的板鸭肉:“陈姨,这鸭子香,辣得过瘾!您多吃点!”他想着,甭管甜辣,吃到肚里都是热乎,一家人,不也得这样?他自己则就着那股子混合的香气,扒拉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囊囊的。
“周叔,陈姨,”晓玲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我跟明哥商量好了。如今都兴婚事新办,简办。我们不要彩礼,不讲那些虚排场!”她看向父母,“爸,妈,周叔陈姨年纪也大了,来回折腾办两场酒,劳心劳力费钱。不如,就合办一场?就在咱家晒谷坪旁边“门前三小”是个好地方,请几桌亲近的乡邻亲朋,热热闹闹又省心!钱省下来,以后给安安买奶粉、念书,多实在!”她说着,手无意识抚了下微隆的小腹。
李强却眼睛一亮,赶紧接话:“妹妹这主意好!实在!现在外头,多少小伙儿为彩礼、为酒席钱愁白头!结个婚扒层皮!咱两家并一家办,简单又热闹,更节约呢!周叔陈姨,您俩老也少操心,少受累啊!”李强他想着工地上那些唉声叹气的光棍兄弟,这婚事简办,才是正道!值得推广,值得传承。
周老师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道:“晓玲和明子有主见,好!俺们支持。简办好,省心省力,情谊更真。”陈桂枝也点头:“对,对!一家人,不搞那些虚的!李建国黑着脸没吭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省心省钱……给安安……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戳了他那堵硬墙一下。王美云忙打圆场:“那是大好事!就她们说的办!热闹又省心喽!”
新式喜宴
六月的日头火辣辣,明晃晃地悬在当空,把晒谷坪的青石板烤得滚烫滚烫,能烙熟鸡蛋。避一下烈日,只好借用晒谷坪旁村里的“门前三小”,在里面只摆了五张漆皮斑驳的老式八仙桌,铺着王美云新染的靛蓝色粗布,布面洗得发白,摸上去粗粝得像砂纸,却吸饱了阳光的热度,散发着棉布和阳光混合的干爽气息。但在晒谷坪中央,用几块宽大老式大门板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村里“门前三小”文艺队献上自编的节目,没有拜亲的仪式,只是双亲台上亮了相,有的拍照片,有的发抖音,有的当场制作婚事简办的视屏。文艺队锣鼓正敲得欢实,“哐哐!咚咚!咿呀!”虽不专业,却透着股乡土的野趣和真心。那扮小生的后生,脸上胡乱抹了点红,手袖甩得倒起劲:“……不要那金山和银山嘞,只要我郎哥——一片心呐——!”尾音在灼热的空气里打着旋儿。只有电子鞭炮,“噼啪”的脆响,那锣鼓声,歌声,欢笑声,小孩子的嬉戏声,电子鞭炮声汇成河,响彻云霄,在田野,村庄的上空久久地久久地荡漾……
李建国背着手,抿着嘴,站在台子边阴影里,看着周老师在一张铺着红绸布的长条桌前,俯身在一张大红烫金的证书上写字。那是给村小学捐新桌椅的凭据。周老师握着一支老式的黑杆钢笔,笔尖悬在“李建国”三个字旁边,凝滞了。一滴饱满、浓黑得发亮的墨汁,“嗒”的一声,精确地滴落在“国”字最后一横的旁边,迅速地洇开一小团圆润的墨迹,像一朵在红绸上瞬间绽放的、湿漉漉的墨梅。李建国心里那堵硬墙,好像也被这滴墨轻轻洇了一下,有点软,有点涩。给娃娃们念书……是好事。钱省下来做这个,比摆排场强呢!
台下看热闹的娃娃们,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举着用蜡笔涂得花花绿绿、歪歪扭扭写着“谢谢”的卡片。一个扎着冲天羊角辫、脸蛋晒得像红苹果的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突然像只灵活的小山雀,“哧溜”一下钻过人群的缝隙,“噔噔噔”几步冲上台去,踮起脚尖,把一颗包着红艳艳玻璃纸的水果糖,“啪”的一下,不由分说塞进李建国那件洗得发白、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脆生生地喊了句:“李爷爷!你是大好人!”糖纸上那个烫金的“囍”字,硬硬地硌着他胸口的皮肉,却有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那硬糖块,丝丝缕缕地透进他心里。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颗硬邦邦的糖。眼前猛地一阵恍惚,浑浊的浪头、冰凉的河水、呛人的水腥气……
二十年前那场山洪仿佛又咆哮起来,他浸在齐胸深的黄汤里,手臂酸麻,却死死托着那个在襁褓里哇哇大哭、脚腕上系着小小银铃铛的冰凉小身体……那刺骨的寒意,似乎又顺着指尖爬了上来。二十年前捞起的那个小铃铛,如今长成了大姑娘,要简简单单成家了……这糖,硌得他心口发烫呀!李强挤到了晓玲身边,他今天换了件半新的格子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他瞅了瞅父亲紧捂着口袋、略显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妹妹微隆的小腹,压低声音,带着点兄长特有的促狭和关心:“嘿,妹仔!瞧咱爸那样儿,兜里那颗糖,捂得跟揣了金元宝似的!那塞糖的小炮弹,劲儿可真足,像你小时候呢!” 晓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丝笑意,回敬道:“去你的!你才像炮弹呢!”。
李强嘿嘿一笑,不再逗她,转头看向台上签完字的周老师,又对旁边站着的、戴眼镜的斯文青年(晓玲的未婚夫周明)扬了扬下巴,朗声道:“明子!以后有啥粗活重活,吱声!你斯文人干不了,哥给你顶上!咱是一家人了!”周明轻轻推了推眼镜,感激而腼腆地微笑着点头:“谢谢强哥!”明子心中暖暖的。
桥畔新生
新修的石头桥墩子,被六月的骄阳晒得滚烫,手摸上去能烫掉一层皮。桥面是水泥新抹的,泛着湿漉漉的青灰色光泽。晓玲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站在桥头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投下的浓密绿荫里,穿着件宽松的蓝底白碎花棉布裙子,风一吹轻轻地晃动。她轻轻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的小生命。简简单单的喜宴,省下的钱和心血,都化成了对安安更实在的期待。她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根搓得不太匀称、却结结实实的红绳子。那是王美云用自家纺的、还带着棉籽壳味道的粗棉纱搓的,陈桂枝又仔细地在上面缠了几根晒干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艾草叶子,红里透着点青绿,在她白皙的脚踝皮肤上,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
李建国撅着屁股,像只老虾米似的,结结实实地蹲在桥边滚烫的水泥地上。他眯缝着被阳光刺得发花的眼睛,手里攥着一根刚从河边老柳树上新撇下来的嫩枝条,翠绿的叶子还带着水汽。他用粗糙的拇指肚,小心地抹去水泥护沿上的一层浮灰,露出下面湿软、深灰、带着细小气孔的水泥面。他眯着眼,屏着气,用那柳枝新鲜湿润、带着韧劲的断口,深深地、稳稳地,在水泥上划拉起来。灰扑扑的水泥表面,被坚韧的柳枝刻出清晰的凹痕,翻起细小的湿润泥屑:李——周——安。每一笔都用足了力气,刻得又深又直。 刻下这三字,像在他心口刻字。安字辈……他脑子里飞快过着族谱的字辈。这娃,是两家的根苗,得有个稳稳当当、寓意好的名字。水泥未干,名字刻进去,就长在桥上了,风吹雨打也磨不掉。这桥,是他带着人修的,结实!娃的名字刻这,也结实!省钱办的喜事,不耽误娃有个稳稳当当的根基!
“安字辈?……这‘安’字后面……得再加个字儿……”他划拉完最后一捺,长长吁了口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沟壑滚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的一声,瞬间蒸发成一缕看不见的白汽。心里那点别扭,好像也随着这口气,消散了些……
周老师不知何时也蹲在了旁边,递过来一瓶“滋滋”冒着细小气泡的橘子汽水,冰凉的玻璃瓶外壁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湿漉漉地沾手。“老哥,先歇口气,喝口水润润,这天热的邪乎。”他温和地笑着,自己也拿了一瓶,用衣角擦了擦瓶口。两只湿漉漉、冰凉凉的玻璃瓶口,“叮——!”的一声,清脆、透亮地轻轻一碰,那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河面,清亮地荡开。桥墩子底下阴凉处的两只大白鹭,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响惊动,“扑棱棱——!” 雪白巨大的翅膀猛地张开,有力地拍打着空气,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银灰色的长腿优雅地一蹬,贴着泛着细碎金光的河面低低掠过,翅膀尖儿几乎点着水波,朝着远方那一片在热浪中翻滚的、绿得发黑、正灌着浆、沉甸甸垂着头的无边稻田飞去。
李强也溜达了过来,他没蹲下,而是背靠着滚烫的桥栏杆,手里也捏着瓶汽水。他看着父亲掌心那片温润的碎瓷,又低头瞅了瞅桥栏上那三个深深刻进去的“李周安”,咧开大嘴,冲着树荫下的晓玲喊了一嗓子:“妹子!瞧咱爸这手艺,刻得够深够稳!比我在工地上凿线槽还下力气!咱家安安这名儿,算是焊在这新桥上了,风吹日晒雨淋,都跑不了!稳当!”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汽水,满足地哈了口气,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白鹭,投向那片绿浪翻滚的稻田。他觉得,爹像块顽石,总算是让日子和亲情给磨圆润了点。简办喜事,根基更稳!李建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黏稠的汗水混着尘土,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泥印子。他慢腾腾地从洗得发白、鼓鼓囊囊的裤兜深处,摸出那片碎瓷。那带“李”字的瓷片,在他汗津津、热烘烘的裤兜里揣了一些日子,锋利的边角早已被磨得圆滑温润,粗糙的瓷面也盘出了一层柔和的、类似肌肤的光泽。他把它摊开在宽厚、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掌心。
初夏的日头慷慨地、明晃晃地倾泻下来,毫无保留地浇注在那片小小的瓷片上。碗底那个深蓝色的“李”字,吸饱了阳光,幽幽地、沉静地亮着,那光泽温润、内敛,像一口历经岁月淘洗的古井深处的水光。看着这温润的“李”字,再看看桥栏上那并排的“李周安”稳稳地落在了新地方。规矩是死的,人都是活的。简简单单,不伤根不散魂,省心省钱养娃——这才是真真的两全其美!它静静地躺在掌心,也静静地落在新桥宽阔、坚实的水泥桥墩投下的、那片浓重而安稳的、灌满了希望浆汁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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