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27 09:45:13
文/王丽君
春天的夜里,我在潇水边的寓所整理书房,无意间翻到《湖南文学》2021年第12期,其中有由学友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先生翻译的哈萨克斯坦作家吾热勒汗·博凯的短篇小说《暖流》,再读依然感怀,忍不住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急切地敲击起来。译者既保留了俄苏文学特有的抒情性与哲思气质——如“檐水滴答如同草房的泪水”这般兼具意象与音律的表述,又将“小骆驼”“萤火虫辫子”等草原文化符号,转化为汉语读者可感知的诗意隐喻。这种复调,让《暖流》既成为一曲哈萨克斯坦的精神牧歌,又是一面照见人类普遍困境的明镜。也使得“暖流”这一意象,通过一场关于身体残缺与精神完整的辩证对话,成为春日融雪的物理温度,更是人性暗夜里彼此触碰的灵魂微光。恍惚间,哈吾斯力汗的译笔带着草原的露水扑面而来,檐水滴答声与楼下潇水河的潺潺重叠在一起。
“看见”的认知重构
小说以一场疗养院中的邂逅为引,拉开了“视觉”与“感知”的帷幕。开篇的回环叙事,吸引着我的眼球:“每当我看到这幅画像,就想起你;每当我想起你,就望着这幅画像。”叙述者“我”凝视画像时“看见”贾娜尔的存在,而贾娜尔虽目不能视,却“看见”了世界的本质。我们习惯将“看见”等同于“认知”,将“盲”等同于“无知”。然而,当贾娜尔在舞会上以精准的舞步令众人惊叹时,她却说“健康人的傲慢源于对心灵盲目的无知”。我想,这是博凯试想通过贾娜尔之口,将“看见”重新定义为一种心灵能力:她以声音辨人心,以触觉识冷暖,甚至以梦境预知离别。无疑,他是成功的。这种“非视觉感知”,让世界在身体的残缺处显露出更本真的模样。
那幅名为《暖流》的油画,是自然季节更迭的见证——冰雪初融、泥泞路上牵着孩子的农民——也是主人公与盲女贾娜尔相遇的时空坐标。当“我”以“画像之美”向贾娜尔献上视觉赞歌时,得到的却是“哥,我真看不到”的冰冷回应。“我”看似能“看见”,看似是一个健全者,却在盲女的“黑暗”中显露出认知的残缺。
贾娜尔(哈萨克语“目光”之意)这一命名本含有深意:当众人用“狼眼、狐狸眼、猫眼”窥视这对特殊男女时,她以“心灵之眼”洞穿了健康世界的虚伪;当“我”沉迷于画像的视觉美学时,她却从檐水滴答声中听出了“草房的泪水”。这种感官的倒置在舞会场景达到高潮——盲女凭借身体记忆跳出“比能看见的人更美”的舞步,而围观者嫉妒的目光反而成为被审判的对象。在此时,博凯的心声如潇水在窗外低语,他通过贾娜尔告诉人们:视觉不再是感知世界的唯一通道。
“暖流”的生命诗学
“暖流”在文本中是一个多层次的象征。表层上,它是季节更迭的使者,消融疗养院外的积雪,催生草房的檐水;深层中,它化作贾娜尔与“我”之间的情感纽带——她的声音是“美妙的笛声”,眼泪是“草房滴答的雪水”,而两人共处的时光则如“暂时找到安宁的暖阳”。暖流始终与冰雪的冷酷对峙:雪山始终未被感化,春日的浓雾裹挟迷失的恐惧,别墅夜话的温暖最终被离别的寒潮吞噬。这种冷暖交织,暗喻了残缺者与健全者共处的困境:温暖越是珍贵,越凸显现实的凛冽;而冰雪的顽固,恰似人性的偏见。
最让人心颤的是别墅的那个春夜。两人躺在他人床榻上的场景,本应是暖流涌动的时刻:“那就睡吧,哥哥。您躺在里边,要不会掉下来。”贾娜尔的笑声是“纯洁如心灵”,窗外雪山与骆驼状的黑山构成诗意的剪影,但“我”用“冷却发热躯体”的克制,暴露的健全世界的怯懦。
遂想起前一个清晨,潇水河面雾气升腾,我举起手机想拍下雾中的江景,镜头突然失焦。此时恍然惊觉,当我们用滤镜修饰生活,用美颜软件重塑面容,真正的“暖流”或许正从指缝间悄然流逝。小说则通过“暖流”意象的嬗变,展现了生命认知的螺旋上升。初遇时的《暖流》油画尚是冰雪开始融化;当檐水“仿佛是草房的泪水”时,暖流已升华为存在之痛;最后“改变我对实美、纯洁概念和意识的这封信”,暖流被定格为精神觉醒的能量符号。
盲眼女子的书信叙事
贾娜尔的绝笔信是小说最具颠覆性的章节——此前一直被凝视、被牵引,她痛斥“我”“虚伪的礼貌”“违背本性的克制”,所谓“同情”不过是健全者的精神施舍:“如果我有眼睛,您也许会把我当作掌上之宝”“您的同情不过是星级酒店服务生的虚伪礼仪”。信中充满拷问:当残疾人拒绝成为被观赏的悲剧符号,当“被保护者”揭穿“保护者”的精神残疾,那些关于尊严、欲望与真实的边界被彻底重构。这封书信,改变了传统残疾叙事中“拯救-被拯救”的结构,让贾娜尔完成了一场沉默者的精神暴动。
当贾娜尔在火车站被斥“有眼无珠”时,这句世俗的辱骂在文本深处裂变为双重隐喻:肉体之眼的缺席,反而让她的心灵之眼洞见了世界的荒诞;而满街“健康人”对物质表象的沉迷,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这种叙事环形结构的反复运用,让小说从个人悲歌升华为对人类精神盲视的集体审判。
面对草房前的两棵松树,贾娜尔赞美“弯曲松树的勇气”,牧民避之不及的神秘水域,在晚霞中却“显出了格外的美景”。正如贾娜尔在信中所说:“生和死相同的人来说,人与人之间有何区别呢”。不错,正如生与死,健全与残疾又有何区别?
写到这里,已是深夜,倒春寒从窗外袭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想着天气该回暖了。但我明白,真正的暖流从来不是季节的恩赐,恰似《暖流》中,在冰雪世界里,两个颤抖的灵魂以伤口触碰伤口时迸发的热量。《暖流》带给我们的,不管是哈萨克草原的疗养院,还是钢铁森林中的现代人,“看见”与“盲眼”的界限已然模糊。在视觉过剩的时代,我们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盲人?而贾娜尔的存在,如同刺破黑暗的暖流,提醒我们,真正的光明,永远来自敢于直面残缺的心灵。正如当年在毛泽东文学院学习时,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先生翻译的那首诗:
残疾人渴望自己身体的完整,某人为腿,某人为手而悲痛。如若一人忘却了自己的责任,那,他才是真正的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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