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联 2025-06-25 10:47:36
在我记忆中的老屋,偎依着一片阔大的水塘。老屋侧门正对着水塘怀中温柔伸出的一弯小小半岛,三面皆被清波环抱。就在这半岛的脊背上,曾立着一棵很是高大的老杨树。
老杨树粗壮得如同大地向天空伸展的脊梁。我们七八个孩子手拉手,竟也环抱不住它沧桑的躯干。它究竟活了多少年岁?无人知晓。只记得它皲裂的树皮沟壑纵横,竟如爷爷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又似大地深藏的掌纹,稳稳托起我们攀爬的小手小脚,引我们一路向上。
当春水漫涨,塘水温柔地亲吻着陡坡。老杨树便垂下虬结的根须,像无数渴饮的手指探入水中,在泥岸上织起一张巨大的生命之网,吮吸着水中的琼浆。不消几日,新芽便悄然钻出,嫩叶轻摇,整棵树霎时披上了一层鲜亮的春衫,在湿润的风中飒飒作响。
仰望树冠,粗壮的主干在四五米高处忽然分出四股苍劲的枝桠,如擎天巨掌各自伸向四方天空。枝上再生枝,叶上复叠叶,层层叠叠,浓荫匝地,俨然一柄撑开的参天巨伞。这绿荫穹顶之下,是鸟雀的天堂:喜鹊日日衔枝筑巢,八哥在叶底喧闹争鸣,不知名的白鸟如精灵般掠过水面,翠鸟则从树洞疾射而出,一个猛子扎入清波,又倏然掠起,带着一道水线飞向远方——这绿荫下,亦是我们的天堂。
爷爷那时已近古稀。他用苍老却勤勉的手,在树根周围平整出一间房舍般大小的空地,又沿着水缘插下一排小杨树苗,如同为大地栽下绵延的守护者。一到溽暑,这方寸之地便成了人间的清凉洞天。夏夜,我们抢着把竹床搬到树下,躺卧其上,周身浸润着树影的清凉。有时坐在树根盘踞处,将脚丫浸入水中,一股沁人的凉意便顺着脚心直透肺腑。更爱爬上粗干,躲进浓密的枝叶深处,学着猫鸣犬吠,惹得树下爷爷佯怒地嗔怪。玩乏了,便枕在爷爷腿上,那腿上凸起的青筋蜿蜒虬结,竟与老树裸露的根脉如出一辙。星光筛过叶隙,落在爷爷身上。我们听爷爷讲牛郎织女天河相隔的故事,随他颤巍巍的手指辨认北斗的方向,竟痴痴盼着夜露长些,再长些,莫叫东方轻易发白——生怕这浓荫的庇护与爷爷的怀抱,会被晨光轻易带走。
凛冬一到,塘水枯瘦,老杨树便褪尽华裳,在寒风中守着枝头几个空巢萧瑟地颤抖。偶有年轻人提着锄头来,觊觎它裸露的枯根,想挖去当柴烧。爷爷便拄着拐杖,将泥地戳得咚咚作响:“造孽!明年暑天,不指望树荫了?”那严厉如斧钺的声音,总能让挖根者仓皇遁去。然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产队大灶蒸饭缺柴,无情的目光终究落在了它身上。一个冬日清晨,我背着书包出门,见队长领着七八条壮汉,提着铁锯、麻绳围着老杨树转悠。待我放学归来,只见它庞大的身躯已横卧塘中,水波浑浊,如同大地被撕开一道伤口。几十只喜鹊、八哥围着散落一地的断枝残巢,发出凄惶的哀鸣。爷爷独自立在刺骨的寒风里,双手紧攥着拐杖,身子挺得僵直如那未倒之前的树干,口中只反复低喃:“造孽啊……要遭报应的……”那声音沉滞喑哑,如坠入塘底的石头,也砸碎了旧日所有的荫凉。
从此,老屋周遭再难闻鸟雀的晨曲,不见孩童的嬉闹,也永远失落了竹床上酣然的清凉。几年后,爷爷也走了,带走了他树根般盘绕的愁肠,如老杨树一般,永远隐入了时光的烟水——仿佛那擎天的绿伞收拢,荫蔽不再。
老杨树虽倒,它深植泥土的根脉,仍以残存的意志如爷爷临终的牵挂,默默守护着这方脆弱的土地。根网如大地隐秘的筋络,勉力维系着半岛的轮廓。又过了些年,残根终于彻底枯槁、朽烂,再无力抵挡塘水对水岸的蚕食。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黄昏,半岛的泥土悄然松软、崩裂,随着一声闷响,整个没入浑浊的塘中——连同老杨树最后的印记,一同沉入深渊。
如今,我也走到了当年爷爷的年纪。每次重返故地,总要在那消失的半岛旁久久驻足。水面空茫,唯余风声呜咽。恍惚间,眼前又浮起老杨树垂向水面的根须,与爷爷腿上那如根须般盘曲突起的青筋。它们原是大地与血脉同频的搏动,是生命相互缠绕的见证。终于彻悟,爷爷就是那棵老杨树:一样的沉默坚韧,以毕生之力舒展枝叶,为我们遮挡尘世的风雨;一样的深植厚土,将慈爱化作地下纵横的根脉,荫护着后辈生命的疆域。纵使树倒人逝,半岛沉沦,那清凉的绿意与守护的身影,早已在我生命的土壤里盘根错节。
责编:周听听
一审:周听听
二审:蒋茜
三审:周韬
来源:湖南文联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