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23 22:01:19
文|丁建荣
当青铜簋底的云雷纹浸透白露时,20世纪70年代初学农基地的三角锄在记忆深处划开一道光的裂缝。那个暴雨突至的秋夜,陈上球校长的呼喊穿透雨幕:“先护畦角菜苗!”这声呼喊,像青铜器上古老的纹饰,在时光里镌刻成永恒的教育密码。他蹲在垄间的身影,掌纹里的泥垢结晶成琥珀,却托起最鲜嫩的绿芽。“根要深扎七寸,叶需向阳三刻”——这句话后来被我写在学农笔记的扉页,虽然笔记早已遗失,但那些钢笔画就的菜苗根须,至今仍在我心里向着银河疯长,如同少年时代未竟的梦。
东山学校高中部的晨雾里,陈校长的布鞋总沾着草叶的露珠,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教育的经纬。与少年毛泽东教室毗邻的“红楼”高一(4)班窗边,我偷翻《青春之歌》的手突然悬停——玻璃映出他无声靠近的食指,那根后来在物理实验室为我校准游标卡尺的食指。“文学热肠当配理性冷眼”,他抽走小说时,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系着铁铸的作息表;次日归还时,扉页却夹着《奈端数理》借书卡,像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架起一座虹桥。牛顿的棱镜在他手中折射出教育的底色:感性是土壤,理性才是破土的根须。
“教风是经线,学风是纬线,校风是缝合它们的针脚。”陈校长说这话时,粉笔灰簌簌落在上体总是稍向前倾的肩头,像一场微型雪崩。他组织教师编写的《补充教材》,油墨印着三角锄与游标卡尺的交错图案,松节油的气味混着校办工厂的碳铵味,在课桌间流淌成知识的溪流。当他将镌刻五角星的“英雄”钢笔递给我时,笔尖的反光在他眼底跳动:“让墨水划出的弧线,像北斗引体式一样漂亮。”他的口头禅“以学为主,全面发展”,不是口号,而是游标卡尺上精确到毫米的刻度,丈量着我们抽枝拔节的轨迹。
学农基地的黄昏浮动着菜根香,惊雷劈裂云层那夜,他指挥男生扛沙袋固埂,女生执麻草编防风网,二十双手在泥泞中托起半亩卷心菜,像托起整个雨季的希望。他却指着菜叶上的虫洞说:“治虫如治心,早半日能救整畦。”多年后我才懂,那些被暴雨打蔫的瘦弱幼苗,在他眼中都是未来的参天大树——教育最深的隐喻,原来是对卑微生命的敬畏。这让我想起他手绘的韶山灌区水文图,等高线缝合了涟水河的漩涡与秋收分工表,如同他用劳动与知识为我们编织的生命经纬。
最炽烈的记忆是那个停电的冬夜。北斗七星垂在单杠上方,校长带我们在雪地列队,双手交叠成三角火炬:“左手托《毛主席语录》当烛台,右手举小红旗作灯芯!”三十个俯卧撑的计数声震落松枝积雪,银河随少年起伏的脊背流淌,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见证这场青春的仪式。建校百年时,体育老师复刻的“北斗引体式”腾空瞬间,衣摆翻飞如当年手电筒划破夜空的弧光——那束穿透二十年光阴的光,至今仍在为迷途者校准方向。
八十年代初县城新华书店的偶遇,让时光突然倒流。时任教育局长的陈校长鬓角已染霜,公文包里露出全县教育质量光谱图,却还记得问身着戎装的我:“《青春之歌》读到第几章了?”玻璃橱窗映出我们重叠的影子,他翻动高中《语文》课本目录的手指,依然带着当年校准游标卡尺的力度。那一刻,暮色漫进他早年教我们制作的白菜星图模型,虚幻的叶脉里闪烁着他说过的话:“教育不是雕刻时光,而是让生命自己长出年轮。”
如今,青铜簋的云雷纹与学农笔记的钢笔画在记忆里交融。陈校长的身影时而清晰如北斗引体时的弧光,时而朦胧如暴雨中护苗的剪影。但那些烙印在生命年轮里的话始终清晰——关于根须与光照,关于虫洞与星河,关于一个永远在泥泞中播种星光的教育者……若教育真有重量,定是那本遗失的笔记里,钢笔画就的根须仍在银河下滋长;若校长真有灵魂,他必是那位以大地为支点、以星空为坐标的守夜人,在平凡的年轮里,刻下永恒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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