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向阳

一辆破旧三轮车像喝醉了酒的汉子，缓缓蠕动在泥泞小路上，倏地栽进一个泥坑里，“突突”地冒黑烟，且越陷越深，很快哑了火。司机跳下车骂骂咧咧：“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后烂泥坑，害人不浅啊。”

周宝胜恰巧路过，赶紧找乡邻填石渣，插一根粗杉木，齐声喊号子：一、二、三——三轮车撬出来了，继而“突突”地开走了。“村道不修不行了！”怅望一路污泥浊水，周宝胜下定了决心。

次日起，周宝胜乡里县里来回跑，穿烂几双解放鞋，总算筹到了修路的资金。一年后，十多公里泥巴路变成了平坦光洁的水泥路，画岭村民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唱戏庆祝。有人提议为周宝胜建功德碑，被他严词拒绝。“我过去是战士，退伍后当农民，为村上做点事，应该的。”

对于周宝胜的言行，周巍不以为然，还撅起了嘴巴。“爷爷，你当兵打仗受了伤，好好休养安度晚年咯，操什么闲心修路架桥？又没报酬。”周巍就业无着落，心里窝着火。

一听周巍提报酬，周宝胜马上变了脸色，批评她思想觉悟低，吓得她吐吐舌头溜出了家。也莫怪周巍生气，周宝胜委实执拗，时刻牵挂村里的事。譬如那座杉木桥，河流涨水就水漫桥面，南北村民只能远行绕道。周宝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方奔走鼓与呼，争取政府重视，终于盼来了路桥公司。宽敞的水泥大桥建成通车了，村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去换钞票，周宝胜欣慰地笑了。

一天，周巍脸若红桃，心神不宁地坐在桌边。父母下地干活，周巍无人倾诉，就跟奶奶闲聊。奶奶耳背，“嗯啊”半天也不明白。周宝胜揣测孙女处了对象，说：“年轻人谈恋爱很正常，带回来让我们把把关呗。”周巍羞羞地笑了。天色向晚，窗外猫叫，周巍丢开碗筷出去了。夤夜，狗吠数声，门被轻轻地推开。第二天早晨，周宝胜对周巍说：“看电影那么晚，路上黑灯瞎火，他不送你到家，就不担心你发生意外？终身大事，你要考虑清楚哦。”周巍低下了头。

此后周巍不再与那人来往，发奋复习考上了教师岗位。学校竞争激烈，周巍很用功，所带班级成绩不错，却没评上年度先进个人。“五四”青年节到了，政府决定表彰一批优秀教师，周巍游说爷爷提前找领导、打招呼，事后爷爷讪笑着说忘记了，害周巍白欢喜一场。摊上这样的爷爷，周巍简直无语了。

下午，周宝胜应邀到村小作宣讲，题目是《革命本色 无私奉献》。从村小回家，周巍鼻子一“哼”，气咻咻地背对着他。周宝胜挨着孙女坐下，问：“巍巍生气了？名利有那么重要吗？”

周巍撇撇嘴：“谁不想啊。”

周宝胜叹道：“我讲一讲我的亲身经历吧，也许对你有启发。”

“我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上，我们坚守801高地三昼夜……敌人凭借炮火掩护，几次三番摸上来，都被我们打退。敌人疯狂反扑，阵地只余我和两个通信兵了，作为班长，我带头拼刺刀……两个通信兵没了，我把一个敌人压在下面，伸手抠他的眼，两个指头被咬断……援兵赶到，阵地保住了，为部队转移及决战胜利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周巍轻柔地摩挲着周宝胜的断指，泪花闪闪。她知道爷爷当过兵，但爷爷从未讲过他的战斗经历。

“有个战友叫家山，思想特别积极，老想立功，每次出发抢着背重机枪，跑在最前面。有一次我们四人执行任务，途中家山不慎掉入岩缝伤了腿，行走困难。我叫他回去疗伤，他坚决不下，简单包扎后又踉跄出发。我们抄小路上山，侦察敌军火力……当时补给跟不上，冇吃的，家山趁我没注意生火煨土豆，烟子起，招来了乱人的包围……危急关头，我踩灭烟火，带他们转移。子弹呼啸，家山挨了枪，走不动，我强行背他跑，家山怎么也不肯……我记得他最后念叨‘我想家……’”讲到这里，周宝胜抬手擦眼泪。“我脑部受了伤，回国治疗，身体康复后务农。”

周巍问：“爷爷是战斗英雄，就没想过向组织提要求？”

“我回过一趟老部队，首长说有困难就提出来，我说我是党员，是军人，不能给组织添麻烦。真正的英雄是牺牲了的战友，而我还活着……”泪水滑下了周宝胜布满伤痕的脸庞。周巍受到极大的触动，抱住爷爷哭成了泪人。

两年前，周宝胜安详地走了，他的遗像镶嵌在镜框里，旁边簇满了鲜花，成千上万的群众垂泪送别。

责编：胡雪怡

一审：胡雪怡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