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18 16:31:01
谢鹏
艾滋病题材的电影容易被处理成一种关于国家、个体命运,生死抗争式的激烈而宏大叙事,但南非导演达雷尔·鲁特执导《永不遗忘的美丽》却选择了一种平静的影视语言来讲述一个艾滋病母亲的温情故事。
该电影2004年上映,也是南非第一部完全以祖鲁语(IsiZulu)拍摄的电影,提名2005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鲁特选择祖鲁语和乡村背景,旨在呈现被边缘化的社群的真实生活,尤其是女性在艾滋病危机中的坚韧。达雷尔在《永不遗忘的美丽》中,对于艾滋病的处理非常节制,仅仅将其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电影的人物形象塑造、镜头语言都是非常柔和亲切的,主体故事的讲述也很平淡,电影包裹着一种温情叙事的特点。
本文作者(右)与影片导演(左)
温柔的“昨天”:隐忍地对待生活的变故
电影中的女主人公“昨天”(Yesterday)不是一个愤怒的女人。她生活在南非祖鲁地区偏僻的村庄罗霍克,从那里去看病要徒步走上好几个小时。丈夫去了约翰内斯堡当矿工,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在家乡。她说着轻言细语的祖鲁方言,像一位温和贤淑的东方母亲——默默地陪伴着孩子,守护着家园,等远方丈夫的归来。
她对女儿一贯的温柔与耐心。开场中母女亲一问一答,简朴而温馨。她从未责备过女儿“美丽”,哪怕是她一脸疲倦地排队看病,女儿抱怨饥饿,她仍耐心地为女儿剥橘子,被女儿猛然一口,溅了满身果汁,她反倒开怀一笑,露出雪白牙齿,爱意满屏。
她对外乡人是和善的。求医路上偶遇了两个漂泊求职的老师,她耐心地为她们指路,祝福她们顺利找到工作。其中一个在她自己的村落就职,在那个排斥外乡人的祖鲁村落里,她是少数主动亲近外来的老师的人,也为自己赢得了难能可贵的情谊。
甚至,“昨天”对让他陷入疾病的丈夫也是包容的。哪怕她检查出感染艾滋病毒,她前往陌生的约翰内斯堡矿区的工地找到丈夫,没有谴责埋怨丈夫。在独自落魄返家的路上,回忆的尽是她们曾经美好的恋情。丈夫仓惶回家后,她也尽心照顾丈夫,安慰丈夫不要追溯过往的错误。她为丈夫奔走于医院,遭受乡间邻居们的非议,她自身患病仍要艰难地为丈夫搭建一所专属的“病房”。
影片中,在艾滋病被污名化环境中,她既没有苛责丈夫,也没有抱怨自己命运的不幸。她坦然说,并非自己有勇气,而是生活推动着她前行,“事情自然就变成这样了”。在她身上看不到妻子对失德丈夫的指责。而这与同村女邻居言辞犀利,散播流言蜚语,形成一种人性放大镜的比较效果。
整体而言,主人公“昨天”也是被温柔地对待的,为其看病的白人医生、新结识的乡村女教师,甚至丈夫工地上的保安并没有难为她。影片的长镜头里,荒漠的非洲乡村,一辆汽车形式在蜿蜒的路上,传达出朴素的安宁感觉,这或者正是导演想要传达的意思。在与前来参加中非电影展映鲁特先生的交流中,这一点也得到了确认。
事实上,在非洲的文学艺术中,温柔而坚忍的女性形象也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坚忍不拔的母亲,为了她的孩子们——经常还有家里的男人们——寻找糊口之物,恐惧地等待着失踪丈夫或儿子的消息,这样一个形象一再出现在南部的作品。她是南非全体黑人的形象,生活于几乎无可忍受的制度的磨难和不公下,同时却有着超人的道德感和人性光辉,有着最纯粹的耐受力”。[《非洲短篇小说选集》钦努阿·阿契贝,C.L.英尼斯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第254页]
但生活岂能尽如人意,愤怒的情绪也总会纠缠人生的旅途。从整个故事的讲述来看,女主“昨天”性格中愤怒不是主导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位温和的女性身上没有愤怒的时刻。电影的讲述里,也展现了温柔“昨天”的两场愤怒戏。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女主角“昨天”表达的愤怒呢?
两场不能忽视的“愤怒”戏
“昨天”的愤怒第一次表现在,丈夫得病后,出现了艾滋病患者面目可怖的症状,邻居厌弃排斥她们,甚至在她家门外围观她和丈夫的起居。“昨天”终于忍耐不住,走出房门,当面斥责那些长舌妇,然后重重地关上门,此时的愤怒主要为一种无助与无奈。
村人们继续驱赶丈夫,阻止其孩子与她的女儿“美丽”玩耍,在村中打水的公共场所,回避与“昨天”的共处。为了给丈夫和自己以尊严,她自己搭建了一个铁皮拼凑的临时病房。当她扶着丈夫赶往临时搭建的病房。村妇们一路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和问候。这些都是导演在铺垫她的最有分量的第二场愤怒。
如果说第一“愤怒”戏呈现的是“昨天”的情绪表达,那么第二场愤怒则是主人公被压制情绪的爆发,“昨天”的愤怒变成了连续的人物动作,一种具象符号——抡起铁锤连续砸向铁皮屋。
当“昨天”埋葬了丈夫,转身愤怒地抡起铁锤,一锤一锤地将“病房”砸毁。这是整个电影女主人公的“高光时刻”,场景也充满了隐喻性。她仿佛是与自己之前承受的所有委屈与不幸告别,抑或是宣泄自己作为脆弱女性承受的种种不公。她砸碎的可能还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人、囚禁人的藩篱与制度。
这里引发进一步思考的是,温柔到底是主角“昨天”的本性,还是被压制与规训出来的女性/母亲特征?非洲的女性,整体而言也仍受制于父权文化制度的框架,此外,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非洲贫困的性别化,都使得像“昨天”一样的女性不能自由地表达愤怒与强势。
电影中的女先知,较超人能看到更深刻的东西,但在她眼中,“愤怒”仍是一种负面的评价。 在她看来,愤怒乃是人类的罪责,是女主“昨天”得病的缘由,而先知也常借由“揭示”受害者的罪感建立自己的权威性。
其实,愤怒完全可以做更积极的阐发。愤怒在推动社会正义中具有正当性和必要性。历史上,1955年,作为黑人女性的罗莎·帕克斯的愤怒最终促成美国最高法院裁决种族隔离违宪。而上野千鹤子也指出,社会通过“可爱”等标签规训女性,要求其保持顺从、非威胁性姿态,从而剥夺其愤怒的权利。她强调,女性应拥有“正当的愤怒”(righteous anger)。
作为观众,可以去多维地理解“昨天”最后爆发的愤怒:她的愤怒来自哪里?指向谁?导演在这整体温柔的形象如何涂抹愤怒的颜色?
论者认为,“昨天”表达的愤怒是基于对女儿未来处境担心的愤怒。她自己代表了过往——未能读书识字的南非偏远村落妇女的命运,但她希望,女儿“美丽”拥有与自己不同的命运,通过读书去改写,所以当同村的妇女成为文化阻力的共谋时,她似乎察觉到女儿未来成长之路的艰难,痛心不已。她砸碎铁屋子病房就是试图砸碎那种种阻力。表达愤怒是人之成长的表现。她无力改变过去,但她活下来是为了改变明天(Powerless to change the past. She lived to change the future)。
导演的意图与电影的文化意义
作为白人男性导演,鲁特也长期创作女性抗争主题的电影。从1992 年的歌舞片《萨拉菲娜!》 (Sarafina!)到《永不遗忘的美丽》。在电影《永不遗忘的美丽》中,导演表达了对南非女性处境的深入思考。Yesterday这位苦难中的母性英雄,隐忍与坚强,但为确保女儿的教育,她用意志力和勇气对抗疾病与周遭的歧视,表达了非洲女性的觉醒与愤怒。影片也暗讽祖鲁传统中男性对家庭责任的逃避;也展现了女性互助网络的可能,外部世界对非洲农村女性的援助;Yesterday与女教师的互动也展现女性间的隐性支持。
同时,作为白人导演,鲁特也通过与祖鲁演员Leleti Khumalo长期而紧密的合作,试图弥合被质疑未能真实呈现非洲本土女性的不足。鲁特与库马洛(maLeleti Khumalo)合作跨越了10余年,携手推动了南非女性命运的电影能见度,为传播反思性的性别文化与非洲祖鲁文化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永不遗忘的美丽》中,为饰演女主Yesterday,莱莱蒂走访夸祖鲁-纳塔尔省的农村,观察患病女性的日常举止,她拒绝夸张的“悲情表演”。 她坚持在片场使用祖鲁语,确保对话符合农村祖鲁妇女的语言习惯。库马洛也通过祖母的口述传统了解祖鲁乡村文化。因主演《永不遗忘的美丽》,库马洛成为南非艾滋病宣传大使,特别关注农村女性的医疗资源匮乏问题。2010年后,她成立基金会培训祖鲁青少年表演艺术,强调“用我们的语言讲述我们的故事”,抵制好莱坞对非洲叙事的简化。一些评论家指出,库马洛屡次饰演受害女性,可能强化非洲女性的悲情刻板印象。她回应称:“展示痛苦是为了改变痛苦”。
电影《永不遗忘的美丽》中,女主角"昨天"的温和与隐忍成为导演鲁特探讨南非女性命运的切入点。库马洛通过克制表演和实地调研,展现了艾滋病感染者在苦难中的坚韧。但电影中的两场愤怒戏,也为这部非抗争主题的电影注入了力量感。
这种女性的愤怒值得被重新解读。心理学教授丽贝卡·特雷斯特在《好不愤怒》中指出,社会惯常将男性愤怒视为权威象征,却给女性愤怒贴上"非理性"标签。女性的愤怒从来不只是情绪宣泄,是精神觉醒的开始,更是社会系统的体温计,是文明进程的探测仪。
当我们在哀伤故事中见证非洲女性的隐忍时,也需要理解她们愤怒的正当性。这种愤怒不应被简单否定,而应被视为一种通往新生的抗争。导演、演员和观众都应以建设性态度参与这场文化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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