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桂元

时隔一年有余，我再次踏上南下的高铁，铁轨的铿锵如岁月在低语……

此番归来，是带着一项任务——从蜗居六十八平方米的二室，迁入八十五平方米的临时三室。喜悦未曾平息，心湖就压上了巨石，曾几何时，住得还算宽敞。本可从容笑看这类搬迁，却在一七年那场证券市场的狂风骤雨下，将自已倾力筑起的小巢席卷而去，只能变卖家产填补巨窟。每念至此，悔恨与痛楚，酸涩的泪水悄然而下。

老人言犹在耳：搬一次，穷一分；搬二次，穷三分；搬三次，穷五分。这已是第二次颠沛流离，手指默数，终局穷五分，竟似命中早已注定。若知如此漂泊，倒不如寻个桥洞栖身，省却万千繁琐，只可惜，那桥下“好风水”，排队的众生竟已预约到三十年之后。

整整两日车轮战于三地之间，五趟奔波，六人轮番上阵。回望几日苦战，腰肢酸痛难以伸展尚在其次，手脚更是青紫交叠。汗水滴滴答答砸在地面，竟比喝下的矿泉水还要多出几倍。打包、装车、搬运、卸载，而后在新居门前又是卸货、拆箱……如此重重叠叠的循环往复，怕是高僧也难敌这人间烟火的消磨。当此精疲力竭之际，父亲当年十三年间辗转十一次的搬家沧桑背影，蓦然浮上心头，沉甸甸的思念又一次弥漫开来。

小家甫定，又紧锣密鼓整理了两日，终于腾出手脚，该去拜望心中那魂牵梦萦的“大家”了。动身南下之初，便早早联系了几位老首长、老大哥，盼着能围坐一堂，重温旧事。最终有两位老首长因身体抱恙未能赴约，另有两位年轻战友公务缠身或远行在外。余下的诸位竟都爽朗应允，这份情谊的重量，让我心潮激荡，自豪感交织缠绕。

白日里琐事如麻：移动厅内人影穿梭，银行柜台前排队等待，公安分局激活港澳通行证，还有与老友匆匆一晤的午餐……时间被切割成零落的碎片。

五点整，我已来到“港湾”酒楼门前。宴请的皆是德高望重的老首长老嫂子，理当早至，尽些地主之谊：亲手摆正座椅，细细斟酌菜品，备好醇香佳酿。然后，便是立于门畔，静待贵客。这提前的恭候，是铭刻于心的敬重，是岁月沉淀下的礼数，更是我经年待客的执念。凡属我做东，必先于客人抵达，将这点滴用心铺陈开来。

六点光景，各位首长步履沉稳，陆续踏进包间。待众人一一落座，菜品便陆续呈上。席间，我最敬重的刘首长率先举杯致辞，清亮的声音点燃了满屋温情。紧接着第二杯酒香氤氲而起。郄、周、孟几位首长亦相继起身，各提两杯。接至路、王两位首长举盏相敬，亦是双杯见情。几位老嫂子不胜酒力，便以清茶、牛奶代酒，笑意盈盈地融入这祝福的暖流。一时间，杯盏交错，欢声四溢，你敬我，我敬他，往昔峥嵘与今日温情在笑谈中缓缓流淌，每一张刻着风霜的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与暖意。

这温暖的“大家”，是有着光荣印记的“953”单位，肩负着大湾区与全国联动的特殊使命。成员们从五湖四海汇聚，将青春岁月，毫无保留地熔铸进这份宏伟的事业。回想自己搬个小家已觉惨不忍睹，那这个“大家”的每一次迁徙，其中艰难又当如何？从罗湖到福田，再从福田辗转南山，每一次挪移，承载着多少人员与辎重，克服着何等无形的境况？如今，老同志们退居林下，安享天伦：有的含饴弄孙，在稚嫩的笑语里重温生命轮回；有的照料外孙，于天伦之乐中细数光阴；也有潇洒者，沉浸于二人世界的静谧安详。岁月的刻痕无声地爬上了他们的鬓角与面庞，然而举手投足间，那种正直品性依然熠熠生辉——对生活不减热爱，对战友满怀关切，对祖国永怀赤诚的感恩。

终于轮到我起身。环顾席间，除却那位唤我“叔爷爷”的七岁孩童，我确乎是最年轻的一位。既为东道，依礼当陈数言。我清了清微颤的嗓音，借着酒意暖流，缓缓道出心声：其一，能与诸位重逢，幸福满怀，感谢大家不弃小吴；其二，倾诉了近年返回故土创业的百般滋味，酸甜苦辣，尽在其中；其三，则是最深沉的感恩——若非各位老首长、老嫂子多年来的提携、教诲与护佑，何来我今日之所获？

人生苦短，悲欢离合本是天地常情。自93年初踏入这座城市，倏忽三十余载光阴已如白驹过隙。近年来，纵然音讯常通，心念彼此，奈何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相见亦难。在我心中，尤其敬仰一位与病魔长年搏斗的老嫂子——每日晨昏，她以钢铁般的意志坚持锻炼，以豁达如晴空的心境面对沉疴，其坚韧风骨，如劲竹立于风雪。而那几位首长，昔日工作中看似苛严，内心里却如春阳般对我关怀备至。正是这份厚重如山的信任，才砥砺我在工作中无所畏惧，闯出一片天地。

小家如舟，需以包容、理解、齐心方能安稳前行；大家似海，必以胸襟、智慧、纪律才能定锚远行。当温暖的小舟汇入壮阔的海域，生活才真正荡漾起和谐的涟漪。小家的星火微光，终将汇成大家那无垠的璀璨星河；而唯有大家与国家，方能永恒，照亮万千小舟归航的港湾，护佑其安宁恒久。

临别南粤当日，心中尚存一惑，需向老首长求教。电话那头，传来他语重心长、暖彻肺腑的叮嘱，瞬间让我泪落衣襟：“小吴啊，转眼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回到家乡应酬多，酒，千万要节制，务必学会珍重自己！昨日席上，本还有几句心里话想祝福你，奈何精力实在不济，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们这把年纪，加上当年也是这般杯盏往来，深知其中对身体的损耗。你要多注意，尽量少饮为佳！”

诚然，老首长言语素来不多，然字字句句，重逾千钧。语声虽轻缓，那深埋其中的关切与叮咛，却沉甸如巍巍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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