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塔文心映洞庭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16 21:27:31

文丨杨科旗

在烟波万顷的南洞庭湖里,浮着无数青翠的沙洲,像散落于水面的翡翠。仲夏水涨,芦苇正绿。游艇行过处,水面激荡出两行长长的波痕,宛若岁月的印记。船过莲花坳,水色由浊转清,一座青灰色石塔不经意间撞入眼帘,似一支倒插苍天的巨笔,在无垠的湖天素纸上悬而不落。这便是凌云塔—水退时立于洲心,水涨时浮于湖面,与洞庭湖的呼吸同起同伏,已历经二百三十多个春秋。

弃舟登岸,穿过丛生杂草,塔身渐渐清晰。据沅江市文献记载,凌云塔高33.5米,七层八方,塔身由16.7万块花岗岩严丝合缝地砌成。塔基下松桩密打,煤炭紧填。这般独特的建筑工艺,使其在数百年里从容抵御洪水冲击而岿然不动。檐角如鱼尾翘指天空,檐下皆雕倒立鳌鱼,历无数风涛鳞甲仍粲然如新。正门门楣石匾上“凌云塔”三字已被岁月侵蚀出疮斑,两侧对联却依旧筋骨峥嵘—“文星磊落昭银汉,笔阵嵯峨焕彩霞”,对仗工整,意境深远。第二层北门对联“挺出一支挥翰墨,联登七级会风云”,更是将凌云塔的雄伟气势与文人的壮志豪情展现得淋漓尽致。抚过冰凉的麻石,乾隆五十八年冬(公元1793年)的斧凿之声,宛若从指腹间传来。彼时乡绅捐银4710两,历经四年竣工。传说当年有兄弟石匠同建双塔。兄草率筑塔于岸,顷刻倾覆。弟怀“人无凌云志,哪能登高峰”之念,精研水文,终令此塔岿然。当然故事版本纷纭,百姓将生存的智慧与敬畏融入其中,化作比花岗岩更坚硬的集体记忆。站在塔下,仰望当年石匠们用智慧和汗水铸就的一支指向云天的“巨笔”,仿佛能够触摸到历史的脉搏,感受到前人对文化的尊崇与向往。

塔下沙洲青草萋萋,塔基两旁各卧一尊石牛,只是均无牛首。传说吕洞宾曾踏波而来,见塔身微倾,便以仙草搭檐令其复正,又置石牛二尊镇守,防塔底“金鸭婆”驮塔游走。而塔畔村落至今仍唤作“嘉禾”,相传是仙人撒给石牛的食粮所化。石牛在沉默守卫中吸日月之精华竟然成精,常盗毁当地百姓谷物。上天震怒,令雷公劈去其首不再为祸。神话的根须深扎民间,竟使草木砖石皆有灵气。绕至塔后,一方石碑半陷泥土中。碑文中犹见“鼎建凌云塔碑记”字样,清代司铎骆孔僎的笔迹隐约于苔痕间—“沅跨洞庭上游,清淑所钟,人文蔚炳……昂首青云,咸自此阶而升矣”,道破了凌云塔的深意。原来,此塔镇河妖为表,兴文脉为里。凌云塔实为文塔,承载着湖湘子弟的功名心,随砖石垒至七层之高。

依塔临风,东望漉湖芦苇场,碧浪接天处曾是造纸业鼎盛之地。南眺资水入洞庭处,1996年洪魔在此撕开堤垸,留下惨痛记忆。湖风掠过塔尖,好似人语切切,恍惚传来道光年间四大名臣的遗响—曾国藩观湖低吟“洞庭秋水砚池波”,胡林翼笑指君山“且把君山当墨磨”,彭玉麟击栏而歌“宝塔倒悬权作笔”,左宗棠仰天叩问“苍天能写几行多?”。这四句绝唱,以塔为笔,以湖为砚,以山为墨,欲在青天写下安澜的祷祝。这份胸怀天下的豪迈,历经百年风云,依然在这片土地上激荡回响。

暮色渐浓,浸染了湖水。塔檐上悬着的几茎小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渔舟归处,炊烟袅袅升起。恍见吕仙醉踩波涛而来。远处岳阳楼上,范仲淹“先忧后乐”的浩叹,余音绕梁。道家的逍遥与儒家的济世,在此守望、交融。而凌云塔,却以沉默诠释着另一种存在——既不悲怆自怜,亦不妄图主宰世间,只在洞庭湖水涨落之间,坚守自己的根基。所谓“凌云”,并非指刺破苍穹的野心,恰是扎根于波涛的谦卑。如此想来,此塔又何尝不是洞庭湖的文心?历代文人以墨色滋润,匠人以血汗浇筑,百姓以传说温润。它承接过科考士子的祈愿,见证过洪水滔天时的悲号,镌刻着岁月的沧桑,厚载着文化的底蕴。如今,它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默默成为沅江市的历史文化坐标。真正的凌云之志,原不在摩天接霄,而是无论水涨水落,永远保持挺立的身姿。让每位行经洞庭湖的过客,都能从塔影里打捞起属于中华文明的韧性——那便是永恒的文脉。

离开沙洲时,一叶扁舟正划过浸透霞光的湖面。橹声远去,凌云塔也渐渐隐入苍茫暮色。古塔终究会老去,传说也可能被淡忘。但在洞庭湖的水墨长卷里,永远有这样一支倒悬的笔,继续在天地间书写湖湘文化的文和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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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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