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6-06 09:18:48
文丨杨秀琴
逢集日时我在集市上摆摊,有一女子问:“这个头花多少钱?”我一边摆货,一边说“两元”。女子又说:“好看是好看,只是太便宜了吧!”女子身边的男子说:“好看就买一个戴上,便宜咋了?”女子说:“刚订婚,便宜廉价了怕人笑话。“
我抬头仔细看,这对少男少女打扮得很时髦。女子穿着高跟鞋,肉色长筒袜,粉色连衣裙,染成黄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还化了妆容。男子一身西服,打着红领带。
这时,一辆车过后扬起的灰尘落进了那女子的眼睛,她尖叫—声,男子赶紧说:“咋了?亲爱的让我看看。”他用手轻轻拨开女子的眼睛,吹了几下,问:“好了吗?”女子笑道:“你真是我的守护神。”他们的对话逗得街边的人哈哈哈大笑。男子想出风头,把一朵玫瑰色的头花插在了女子的头上,付了十元钱并说道:“不用找了。”那朵玫瑰伴随着街上音响里传来的歌声:“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消失在远处的街头……
货摊旁边的大姐感叹道:“现在的社会发展太快了,年轻人有文化,婚姻自由,和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啊!”
我想着刚才那对青年男女,思绪飘回到三十年前的那根红头绳上去了……
五月的一个清晨,天空格外蓝,刚露头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露水刚刚散去,每一束小草和绿色的麦苗像刚睡醒的孩子。绿油油的村庄上炊烟绕着少许白雾。
山坡上,一群少女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娴熟地割着草。除了我的三姐、四姐、五姐和我,还有村里的女孩子琴儿、军花、跳叶。我和五姐年龄最小,五姐还不到十二岁,我俩都不会割草,跟着她们凑热闹,和她们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她们一边割草一边唱歌:“站在高山望平川,平川里一朵白牡丹……”突然,四姐惊叫着:“快看,快看红蝴蝶!”那只蝴蝶太好看了,翅膀上有黑黄相间的斑点,大家望着飞翔的蝴蝶都不出声了。
后来还是五姐打破了大家的静默,她说军花姐的红头绳比蝴蝶好看。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谈论起军花的红头绳来。军花看起来有些羞涩,但笑容中又显出几许得意。琴儿骄傲地说:“我爸回家一定会给我买红头绳,蝴蝶结,比这真蝴蝶好看多了!”她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摆弄着长辫子。她辫子上的红头绳已经褪了色,并不鲜艳。琴儿爸爸在城里当工人,每当过年回来,都给琴儿买蝴蝶结的。军花刚订了婚,红头绳红得耀眼,真让人羡慕死了。我们几个女孩子中,辫子最长的属我四姐。四姐还没订婚,辫子上扎的是娘做针线用的线,是用青线拧成的绳绳,四姐看着她辫子上的青线绳,觉得很没面子。看见四姐难过的样子,五姐顺手摘了一朵野花插在了四姐的辫子上,四姐的辫子一下显得好看了。于是大家争抢着为自己的头发插上各种各样的野花。最后一比较,还是军花的红头绳最好看,四姐摸着自己的辫子,惆怅地看着军花的红头绳。这时三姐说:“别稀罕她的了,娘说改天给你相亲,很快会有红头绳的!”军花听了用手捂着嘴笑着。三姐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娘说的,昨晚我梦见我从沟崖挑上来了一担粪, 听老人说这是要发财的梦,来钱的好兆头!”
大家听说我四姐要相亲,都欢快地起哄闹腾四姐。四姐难为情地低着头,好像有心事,一言不发。五姐也好像有心事,望着军花的红头绳出神。
就这样边玩边割草,不知不觉,大家背篼里的草已经割满了。她们背着草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我和五姐等得不耐烦,就先回家了。路上我小声问五姐:“咱家真的有人来提亲吗?”五姐说:“不知道,刚才三姐说那些话大概是故意气军花的,看她那得意的样子!”听了五姐的话,我心里凉了半截,低着头想着红头绳,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五姐的脚后跟上,疼得五姐直骂我。我俩进了院子,听见屋里有陌生人的声音,五姐硬是把她那只脚提了起来。她一边用手拍着身上的土,一边拉拉她那皱巴巴的衣服,还朝手心里吐了一点唾液,往头上抹了抹,问我:“我脸上有土吗?干净着吗?”我看她脸上土倒是没有,就是有绿草汁液的痕迹,是折野花是粘在手上又摸到脸上去的。我帮她擦了擦,然后四姐拉着我进了屋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儿扑鼻而来。我看见有个陌生人和爹坐在炕上。那个陌生人手里拿着烟锅,前门牙镶着一对金箔牙,他不停地吸着烟锅,吐出的烟满屋子飘着。娘坐在炕沿边静静地听着。那个陌生人指着五姐问娘:这是老几啊?”娘说:“老五。” 陌生人说:“你家的女子个个长得好看,聪明灵活。”五姐听到夸赞,羞答答地低下了头。那个人说:“我来是准备给我家老二说亲的,老大是属蛇的,和你家属羊的老四命相不合,不能说。”爹说:“我家老四属羊的,比你家属鸡的老二大两岁。”娘说:“那你就说不成了。”娘的话还没说完,急得五姐站起来抢着说:“我属鸡的,和你家老二同岁……”那个陌生人听了五姐的话,眼睛一亮,腿往炕沿上挪了挪,伸着脖子看着五姐,笑呵呵地说:“这孩子机灵,又和我家老二同岁,我看很般配,就老五吧!”五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往后退了退,转身跑出了屋子。
四姐背着一背篼草回来了,腰比平时弯了许多,她放下背篓,低着头往厨房走去,长辫子在屁股上来回摆动着,辫子上的野花已经不见了,还是扎着那青线头绳。我对四姐感到遗憾,红头绳是五姐的了,扎不到四姐那美丽的长辫子上了。
那个陌生人走后,我们姐妹几个挤进了房门。娘说:“那个人给他家的老二说媒,老二属鸡的,和老五同岁,把老五许配给人家了。是老五自己抢着说她也是属鸡的。”娘说这些话显然是针对四姐说的。四姐知道害羞,低着头,而五姐滴溜溜转着眼珠子,一脸的得意劲儿。
三姐看着五姐骂道:“瓜女子,看把你美的!”
我就盼望着五姐订婚的日子快点到来。娘说,对方家比较急,明天就要来订婚。
晚上睡在炕上,我想,明天我就能见到红头绳了。我凑到五姐的耳边小声说:“把你的红头绳能给四姐半截吗?”五姐摇了摇头。我急得翻起身,说:“四姐的辫子扎上红头绳一定能比过军花的!”五姐勉强点了点头,我高兴地睡了。
梦中我看见四姐的长辫子扎着红头绳,红得耀眼.四姐高兴地咯咯笑着,我笑醒了,原来是娘在做饭,三姐烧火,咣咣当当拉风箱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娘说:“大懒虫快起来,咱家今天来亲戚,你们几个打扫一下家里。”我就想起了红头绳,赶紧起来,看着娘为亲戚们准备饭菜。娘炒了一碟韭菜鸡蛋,那个香啊,馋得我直流口水。娘说:“给亲戚们准备的,你不能吃。”我说:”娘,你攒着换盐的鸡蛋,今天咋舍得吃?”娘说:“今天是你五姐订婚的好日子,人一辈子只有这么一回,要置办得好一点。“娘,我尝一小口行吗?馋死了!”娘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蛋放到我嘴里……
娘手巧,爱干净,村里来的工作组都在我家吃饭。娘做的饭,那是没得说的。娘又开始做长面。她先调好面。等面饧好揉成均匀的小面团,娘用擀面杖把面团擀得又薄又大,薄厚适中,上面洒上玉米面粉或者荞麦面粉,对折起来,然后再对折,从对折双层的一面开始划。左手伸展开,平放在面上整个手按住面,右手拿刀,把刀立起来,后面的刀尖划面,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紧挨着刀,双手同时起步,一刀划出头,一把像线绳似的长面,就做好了,继续接着划,一直划完为止。这样做出的长面,又细又整齐,没有一根零乱的。娘全神贯注弓着腰做,还对我说:”今天两家结亲,长面划得越长越好,希望你五姐的亲事长长久久。”娘做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娘就做好了一案板的长面,只等着下锅。
院子里打扫得千干净净,每个角落一尘不染,上屋里比平时干净了许多。桌子上摆着祖先的牌位,香炉里点着三根香,屋子里飘荡着跟过年一样的清香味儿。爹叫来了大爹和堂哥,还有军花她爸。我跑出大门,大门口扫得很干净。军花娘站在场院边说:“你家今天给老五订婚,把门前扫得干净的能凉凉粉了。”琴儿在一边憋着嘴,鼻子哼着笑。我心想,你不服气啥,我家今天会有新崭崭的红头绳,热眼死你。
我急得超路口张望,果然亲戚们来了,一共四个人,提着两个大包袱。
我一边喊一边往回跑:“来啦,来啦!”听见我的喊声,家里人都走出大门来迎接亲戚。大人们在一起问候,堂哥接过两个大包。五姐的对象看起来和五姐差不多高,他戴着一顶蓝帽子,穿着一身蓝衣服,五姐的对象很怕羞,低头一直跟在他爹身后。
进屋后,大家都跪着烧香祭拜祖先牌位,然后都上炕去坐了。堂哥用木材在爹泥的炉子里生着火,给亲戚煮茶。—会儿,娘端来了做好的饭菜,大家边吃饭边说话。
开始说礼钱了。大爹说:“现在彩礼涨成了四百,我们也要四百,我兄弟家孩子多,家里困难。”五姐的公公说:“四百不算多,但我家也困难,实在拿不出来,亲家。”过了一会儿,媒人说:“给少一下吧,二百吧。”媒人说完看着爹。爹坐在炕上,一条腿立起,顶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一边卷着旱烟一边说:“我要四百高了,别人会骂我把女子卖了钱;要低了的话,会说孩子不聋不瞎的,怎么要那么低?我高了不要,低了也不要,就在中间,三百吧。”爹的话大家都很赞成。这时大爹一脸的不高兴,说:“那就给两个老人每人加一套衣服吧。”五姐的公公说:“两件衣服我拿不出来,给每人扯一件深蓝色的确凉裤子,比起洋布结实多了。”爹说:“行啊,只要我的孩子到你家后,不受罪受气,一件就一件吧。”媒人说:“知根知底的,我敢给你打保票,不会受气受罪的,人家比咱们的光阴都好。”
说好彩礼后,堂哥喊五姐,五姐半推半就地跟进了房门。五姐今天穿的比平时好看多了!红底印有小黄花的上衣,五姐穿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映衬的皮肤白白净净,黑长的辫子搭在两肩。被堂哥往屋里领时,五姐漆黑的眸子带着小兽般的惊慌,羞涩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几个姐姐都不敢进门,躲在窗户外面偷看。我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心想快点看见红头绳。五姐的对象站在墙角,很不自然,低着头看自己的手,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一会儿放兜里,一会又互相搓着。 五姐的公公下炕,把五姐和她对象两个拉到方桌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团红头绳递给媒人,媒人给红头绳两头拴上两张崭新的钱,用红头绳把五姐和对象两个栓在一起。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紧张,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心跳也加速了,脑子里充斥着乱纷纷的念头,手心里攥着两把汗。想着自己如果有那么一天会怎么样。我看见五姐白皙的脖颈上也留着汗珠。大爹点了两支香,给五姐和对象每人一支说:“给先人敬香,磕头,保佑你们两个以后平平安安在一起。”他们跪在方桌前,我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只看见五姐颤巍巍的双手,她肯定紧张害羞极了!他们上香磕头,所有程序结束,五姐拿着红头绳出了房门高兴地跑出了大门。
女孩子们围在一起,看着五姐的红头绳。红头绳太鲜艳了,似乎把门前的场院都映照红了。红头绳两头各系着两角钱,那两张角钱,我们是花不起的,姐要去给了娘。娘用这四角钱还要补贴家用。
大家围在一起看着红头绳,真是爱不释手。五姐兴奋地说:“我有新红头绳啦,我有新红头绳啦……”她推开人群,手抓红头绳的一头,把胳膊举得高高的,跑了起来。我们一群孩子跟在五姐身后跑着。
几片薄薄的白云,缓缓浮游在天空。五姐手里红艳艳的红头绳随轻风飘荡,牵引着我们。我们羡慕极了,爱慕地伸出手想触摸,但五姐怕我们弄脏头绳,躲避着不让我们接近。五姐手里鲜艳的红头绳,在院子周围飘荡着,飘荡着……
五姐从一个少女走向了中年妇女。那根红头绳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信物。五姐和五姐夫半生走来,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用最传统的方式诠释了乡村夫妻之爱情史。
许多年过去了,当初红头绳带给几个女孩的那种心动、向往和羡慕,已经隐于遥远的时光。我们长大、结婚、生子,渐渐老去,但在我们曾经青春的年华,一根红头绳的情愫却久久萦绕心头……
作者简介:
杨秀琴,女,农民,宁夏西吉县人,宁夏作协会员,西吉作协会员,固原市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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