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所乡村中学的特别好感

  浏阳河畔读石斋   2021-11-08 21:19:15

对一所乡村中学的特别好感

文|读石人

浏阳地域面积5007平方公里,32个乡镇街道,如今就只剩下小河还叫小河乡,其他都改成镇或街道了。小河一步跨过去就是江西。小河初级中学是典型的乡村中学。

那天跟朋友茂荣兄聊天。我说最近又去帮你的母校小河中学讨了几万块零用钱。他先是很诚恳地连声说“谢谢、谢谢”,随后又很轻淡却很自然地补了一句:“帮乡村学校搞点钱是好事,应该啊。”我说,当然应该啊,是你的母校哦。

我和茂荣是高中同学,1979年一同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的。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的所谓“新三届”大学录取比例相当低,夸张一点说“万里挑一”似乎也不为过,尤其是在落后的农村地区。当时不少高中每年高考一个也考不上,俗称“剃光头”。

若干年后我发现,我们念高中时上下级同学里原先从小河初级中学毕业的同学通过读书或考大学或参军从而改变命运的人数很是亮眼。叶年洲、卜继普、卜茂庄、卜茂荣、吉朝发、何维加、林宏华、王文珍、王洪明、陈杏生、罗来晚……这些都是跟我交往很是密切的老朋友,还有不少联系较少我不知具体情况的。早两天还听说有在杭州当大学教授的,有在北上广经商的。这样的教育业绩,在那个时代,对于一所非常偏远、条件十分简陋、办学规模又极小的乡村中学来说,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那个时代可是只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啊,一直在批“白专道路”。我们的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都是半工半读,半农半读,一路耍过来的。

一起念高中时我就感觉到,来自小河初级中学的同学比一般人厉害。学习成绩特别棒。他们都能写一手好字。他们都是体育能手。他们能歌善舞。吉朝发的作文《秋》获过县里的大奖。卜茂荣高考的地理成绩高得吓人,有一道计算时差的题目整个学校数百考生就只他一个人答对得分。我虽愚钝却也上进,高中两年跟小河那帮同学过从甚密,交情颇丰。

我那天说跟小河中学讨了几万块零用钱是冲着茂荣的面子。这话没说错。茂荣你能说那不是你的母校吗?这些年当我有能力设法支持一下小河中学时,我都千方百计去想办法支持。当然还包括其他一些乡村学校。茂荣说得对,帮乡村学校搞点钱是好事,应该。但实事求是地说,格外关心小河中学,我不完全是冲着茂荣和当年小河中学毕业的好多同学的面子去的,而主要是冲着小河中学的面子去的,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那里竟然培育了那么多的优秀学生。我对小河中学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对一所学校的好感,自然是植根于对那所学校老师的好感。我没在小河中学读过书,何以对那里的老师会生发好感?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学生优秀,肯定离不开老师的优秀。我前面提到的那些初中从小河中学毕业的朋友几十年来一有机会就在我面前夸奖、“炫耀”自己老师的厉害。

我们的乐感之所以这么好是浏阳城里来的漂亮女老师廖芸老师一句一句教我们唱歌扳手扳脚教我们跳舞从而播下了喜欢音乐舞蹈的种子,还有陈润兴老师的二胡拉得可好听了啦。我们的地理知识为什么比一般人丰富得?朱桂香老师是江苏人,他可是文革前南京师专地理系毕业的高材生呢。我们数学成绩特别棒也那很正常啊,教我们数学的刘功卿老师是邵阳人,文革前在大学里专门学数学。我们的语文老师罗定元老师不仅大学专学中文,而且有家学渊源,诗词歌赋样样能行呢,几回作文竞赛获奖的不都是我们几个?还有我们字写得漂亮,篮球打得好,会下象棋,认识很多中草药……奇不奇怪啊。不奇怪,那是因为我们老师都是多面手样样行啊!

在那特殊的年代,一帮满腹经纶的政治落魄者,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抑栖身于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乡村中学,却勤勉而慷慨地把文明的种子连同温煦的阳光、无尽的爱都播撒进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田。老师何其可敬,学生何其有幸!

我也曾设想过,人家发自内心的自豪中有不有少年崇拜带发的虚高夸饰成分呢?但无论如何,点点滴滴,这帮老同学念叨了几十年,小河中学那些老师们若没有爱生如子的过往绝对不可能给学生留下如此深沉而美好的情感记忆。他们的记忆便是我对这所乡村中学生发特别好感的因由。这些年,我常在教育部门工作的朋友面前感叹,学校就是为学生制造人生美好记忆的工厂啊。

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在浏阳一中教过十几年书。后来到行政上工作后当过十个年头的市委副书记,这十年也一直分管联系教育工作。对小河中学的这种好感对我的职业生涯产生过直接影响,我对教育的理解也跟这种好感有极密切的关系。

我在浏阳一中工作时,当年小河中学那些让学生们自豪不已的落魄人已经仰天大笑下山来。刘功卿老师当了一所县属高中的负责人。会拉二胡会打篮球的陈润兴是刘老师负责的这所高中的骨干教师。罗定元老师在以著名的狮山书院为底子的省属重点中学浏阳三中教语文。而朱桂香老师和廖芸老师则是我的一中同事,他们都是高级职称。朱老师是一中地理教研组长、高三年级的“常任”年级组长,最受学生喜欢的班主任,浏阳市地理学会会长。廖芸老师不是音乐舞蹈老师,而是高三英语把关老师。

(小河中学一角)

跟小河中学毕业的那帮同学交往数十年,他们心目中了不起的老师们已经在我心里树立起了学高为师行高为范的标杆。尤其是我跟朱老师廖老师有幸成为同事,从他们身上真切感受到了榜样的力量。勤勉敬业,努力给学生以正面积极的影响。这是他们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我教十二年高中语文,几乎都没写过什么备课本,很多时候连课本都不需要,我就只拿几支粉笔进教室,我要讲的都在我脑海里。这里头除积累之外,还有别人看不见的我所下的笨功夫。那时高考作文常常是写一篇千字议论文。为了让学生知道议论文怎么写,我就自己“下海游泳”,讲审题、构思和表达。我出版的杂文集《琢磨人与琢磨事》收录的多半就是当年为高三学生写的“范文”。我平时读书是“杂家”,我喜欢听其他学科老师的课,我“跨界研究”体育课怎么上,还应邀为当时的《体坛周报》开过这方面的专栏。我在一中工作期间学过吹笛子拉二胡下围棋,学古琴也是那时后埋下的种子,那时我没条件买琴“实操”,但可以看懂减字谱了。我有些刻意跳出语文教语文,就因为我知道小河中学的老师们是多面手。今年上半年我破例应邀回自己工作的第一站浏阳教师进修学校作《传统文化与师德建设》的演讲,我就是从小河中学老师们对我的影响说起,我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说学习传统文化,种子很重要,老师很重要,老师的通识教育通识能力很重要。

前几天,几位当年的学生来看我,对我课堂上显现出来的笨功夫还津津乐道。有位叫张端根的学生对我的恭维让我特别得意,他说我当年给大家最深的影响应该是给他们做了求真求正的榜样。他这一表扬,我立马想起我一位好友、朱桂香老师的嫡传弟子、颇负盛名的教育专家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我知道,这话不是我那位专家朋友说的,也不是朱桂香老师说的,而是陶行知先生的名言。但我感觉到朱桂香老师和他当年在小河初级中学那些同事分明是努力照着这话做的。

我分管联系教育工作时,对小河中学的特别好感曾引发我很多思考,这些思考实际促成了我对教育的认知和判断。

有些基层领导总抱怨乡村学校留不住老师。我就想到当年小河中学的师资力量为什么会一时鼎盛。当时小河属于张坊区,张坊下辖5个人民公社。张坊就是湘东最偏远的一块地方。因此落难的老师多半发配到张坊。城里来的老师到张坊后选择去哪里呢?5个公社就小河的土地最肥沃,去小河至少能吃饱饭。特殊年代,老师们为了有碗饱饭吃便能在小河中学安居乐业安身立命。时移世易,从宏观上看,发展仍是硬道理仍是第一位的大事哦。老师不是圣人不是超人,一样需要更高质量的养家糊口一样需要舒适度更好的工作环境。没有钱,教育投入不足,怎么留得人住呢。改善农村薄弱学校办学条件三年行动、大幅提高教师待遇、引进大批免费师范生正是那几年浏阳市委、政府克服困难在教育一块打出的一套组合拳。作为联系教育工作的一员,看到主帅把这套组合拳打出之后的效果,心里总觉得有几分得意。

换个角度,或者说从局部从微观层面看学校办学,情形则正好反过来。学校的精神文化是至关紧要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中学何谈硬件?几间破烂不堪的土砖房加一口破钟就几乎是学校的全部家当。小河中学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能把那么多学生培育成有用之才。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学不是言大楼,而是指大师,西南联大能说明问题。要我说,中小学也不光是几栋漂亮威式的教学楼实验楼或者再贴上一块吓死人的“名校”连锁牌子,更主要的是它的历史文化积累——不同时期一个个优秀教师群体不懈努力所形成的学校精神传统。小河中学能说明问题。

曾见长沙市几大中学名校开疆拓土四处广开“连锁”,号为联合办学。当“雅礼浏阳”、“长郡浏阳”趁势而起纷纷挂牌之际,我期期以为不可。无奈之下,我只能说这是不懂教育的人玩的媚俗噱头、懂教育的人与房地产老板耍的圈钱圈地变相抢生源的空手套白狼的双簧——您看我手里引进了好几所名校呢,您看我多么慷慨无私竟将优质教育资源分享给您呢,您看这可是学区房哦,孩子不出小区就可读名校啊!

2007年下半年我就开始提出浏阳要着力推进教育均衡发展,推动学校文化建设关注教师精神价值追求,引导建设乡村名校。这些设想的提出都与我对小河中学的特别好感相关。论交通组织和学校地段,论硬件建设办学条件,论所谓学校“名气”,小河中学都难入世人法眼。可是,类似乡村中学悠久丰厚的文化传统又哪里是非常规速度引进崛起的连锁“名校”所能比?

近年有两幅挽联曾给我留下极深印象。都与小河中学有关。挽联作者是我的朋友、当年从小河初级中学毕业,挽联哀悼的是曾在小河中学执教的老师。

从小河到张坊,终始围绕大山转,何弃穷乡僻壤,一腔热血育后启;由小学上大学,诸生长忆帐千容,无论居前在后,两行热泪哭先贤。——续根、发妹挽刘功卿老师

深情施大爱,春风惠我,语警言箴犹在耳;

足迹溯小河,厚德树人,才高品雅永留芳。——龙牯挽罗定元老师

罗定元老师是今年四月份逝世的。很多学生从外地赶回浏阳来祭奠罗老师。茂荣兄电话里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为罗老师办理丧事期间,家里人去他单位住过的房子里清理遗物,发现罗老师几年前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罗定元老师之墓。简单吗?简单。什么荣誉啊,尊号啊,称谓啊,所有前缀修饰都不要了,一辈子就以当“老师”为荣。值得啊。我听说早些年刘功卿老师逝世时,茂荣兄也是悲切不已,弟子执的是孝子礼。

这就是我之所谓一所学校的文化积淀、精神传统。别以为这东西很虚很玄没有用。只有心里很虚很浅(虚无之虚,浅薄之浅)的人才会认为文化精神很虚很玄没有用。其实文化传统的力量实得很、大得很。前几天(11月2日)在美国科罗拉多离开人世的中国当代最了不起的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有句话就把这种力量说得很是振聋发聩:

传统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是历史,而人又是历史性的存在,传统已经化为我们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态度。

文化传统的力量可以从正反两方面去理解,我这里是因为谈自己对一所乡村中学的好感而言及学校文化建设中的精神传统,自然是从积极一端生发的感慨。

当年在小河中学执教的刘公卿老师、朱桂香老师、廖芸老师、罗定元老师……他们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那帮从小河初级中学毕业的朋友们都到了要赋闲休息的年纪了。但是这所乡村中学的文化传统却依然生机勃勃显现出青春的力量。我那天以讨了几万块钱给小河中学在茂荣兄面前“邀功“邀功”时,顺便向他报告了他母校的两个情况。

小河中学的教育教学还是偏远农村学校的松散模式,上学迟,散学早,没有补课,没有培训,但这些年的中考成绩却一直在全市名列前茅。有位叫蔺洪辉的语文老师,不但是舍命王,也特别有办法,她带的班几十个平时只会说客家方言的乡里娃参加长沙市统一组织的中考,语文全部是A,没有一个例外。

现在小河中学的校长是孙小青。前几年我多次去小河中学。我还曾特意去看过孙小青老师,那时他还只是副校长。两夫妇本是益阳城里人,家里条件相当好。1996年浏阳引进人才时来的浏阳,一来就分配在小河中学。就扎根在这里。孙校长说这里民风好,孩子逗人喜欢。当地人舍不得他们走,他们也舍不得这里的孩子。孙小青是长沙市道德模范、教育部表彰的全国优秀教师。

责编:胡什

来源:浏阳河畔读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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