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晨报 2018-07-01 07:17:06
卷首语
夏布,湖南人的夏日恩典
我一直好奇,遍布乡野的苎麻,为何能“穿”起中国人的服饰文明?
在湖南,卑微的苎麻随处可见。中国人“第一块遮羞布”就是由它制造,如今,仍有中国人穿着它走过生活的日常。由苎麻编织的麻布,因为凉爽怡人,适合夏季穿着,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夏布”。对于炎热的湖南人来说,夏布的发明更加犹如恩典。
夏日流火,一块被风吹拂便能翻出一片白浪的苎麻地,可以承担起一整个湖南夏季。丧服、深衣、朝服、蚊帐、桌布、窗帘、茶席等,早在两千多年前,夏布就进入上至庙堂下至寻常百姓家,成为中国最古老的布料。
和丝绸不同,夏布因其原材料普遍,不具有地域性,是手工时代最常见的产物。但它带着浓郁的天然灵性,和着自然天成的肌理,永远保持着素雅不争的气质。在棉布、绸缎等还未出现之前,它是骄傲的,人们一心一意追慕着苎麻织造的夏布。《诗经·国风》对它的记载就多达数十篇,人们时常赞美它“质如轻云色如银,状似明月泛银河”。此后漫长岁月,其他布料出现以后,夏布也以“天然去雕饰”,保持着自己的清高。
夏布粗粝如汉子,但不俗,也柔软,它带着手艺人特有的韧性和温柔。从一根野性的麻秆开始,浸泡、打麻、漂白、绩纱、穿筘、上浆、织布……无数道枯燥繁琐的工序过后,方可遇见其柔软的内里。手艺人带着温度和赤诚在一丝丝细如头发的麻线里寻找灵感,理清它们交织的纹路,编织成各色各样的花式。
老子曰:“见素抱朴。”夏布像来自原野的微风,自然而温情。有人说它是阳光的宠儿,谁说不是呢。从源头到最后一道工序,打麻、漂白、上浆、晒布……都需要阳光的馈赠。它的成型过程里蕴藏着“天人合一”的禅机,没有装饰的布上有着造物的哲学。它从来都是低调的,不管是遇见何种劲敌,碰到多么剧烈的高科技冲击,总能平和淡然。它在自己的时间隧道里,美丽着,进化着,与中国人内敛的东方气质不谋而合。
今天,机械早已代替手工,布料更为多样化,手作夏布日渐式微。从原来“比户皆绩,机杼之声盈耳”,到放眼望去,制作夏布者寥若晨星,夏布成了“最陌生的”布,一句“凉凉”似可道尽无奈。虽然“夏布”是某些人眼中的“文艺”符号,但总免不了有点偏离了夏布的内核,它不是文艺的,它就是普通大众的穿着日常。
许多人写过夏布,我们还是想再写写它。这不是对小资的呼应,而是讲述一个时间的故事:一块布从几千年前走来,包裹着中国人的智慧和日常。
▲6月12日,浏阳高坪镇,夏布在光影的作用下有“薄如蝉翼”的特点,更凸显出了它原有的肌理。 图/记者金林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实习生张婷
甚少见到一棵卑微植物能搅动几千年文明,苎麻做到了。这棵被称之为“中国草”的乡间野草,长于山野、荒院或墙脚,用它织造的衣物却不经意间成全了古人的夏天。大概4700年前,古代先民试图驯服它时,根本没想到,他们一个举动改变了它的身份轨迹。
从野草到“富贵丝”,苎麻的逆袭看似荒诞,但这不正是人类从自然中找寻灵感,创造的一场文明吗?
北纬19°至39°之间有“中国草”
粗野、卑微、泛滥、好养活,这是见到苎麻的第一印象,那时,它还只是一株野草。直至四千多年前,长江中下游先民开始种植苎麻,试图加以驯服,它才进入人们视野。
它其貌不扬,高秆,蔸密,叶子背面为白色,每当风吹起,就能翻成一片白绿渐变的波浪。在南方广袤大地上,苎麻通常选择山区平地、缓坡,丘陵地或平原冲积地上生长。因为它是多年生,一旦有麻种种下,生命周期可以一直延续,很多时候目之所及,皆为苎麻。但它好似偏生桀骜,并不只囿于南方,秦汉时期,它已经在北方立足了。
人们也很快发现,繁殖迅速的苎麻一身是宝。它的根含有苎麻酸,可入药,能利尿解热,还能安胎、治疗痔疮。苎麻叶是很好的止血剂;将其根、叶并用,还能治急性淋浊、尿道炎出血等症。除了药用价值,苎麻嫩叶可养蚕,作饲料,种子还能做肥皂。其麻骨中空,有淡淡香气,是酿酒、制糖的原料,就连那些粗笨的麻秆除了用来造纸还能加工成简易家具。但它最吸引人的还是麻皮,从麻秆上剥落新鲜麻皮放在水中浸泡数日,就可以从中提取纤维,用来搓绳、捻纱、织布。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苎麻可提取纤维就被发现了,江西古越族先民最先尝试提取苎麻纤维用来织造手工布、绳。
驯服苎麻的脚步由此拉开。于是,各地纷纷培植苎麻,特别到了南北朝,经过官方的提倡,苎麻种植已经扩张到黄河流域地区,长江以南地区更流行种植苎麻。由此,苎麻在中国的足迹从北纬19°延伸至北纬39°,南至海南,北至陕西。后来,人们干脆以长江、黄河为界,将苎麻分为长江流域麻区、华南麻区、黄河流域麻区。但因为苎麻喜阳喜湿,更适合生长在南方各地,于是,长江流域麻区成为苎麻的集聚地。
布衣穿大麻,权贵穿苎麻
对苎麻来说,古代服饰布料的更新换代跟它一路披荆斩棘登上历史舞台有关。
在它的潜力还未被彻底激发出来时,古人穿什么?答案无非是葛布、麻布。葛藤是豆科植物,有很长的藤蔓,可直接用来捆东西。6000多年前,它就被发现和利用,用来制作夏日葛衣。它的单纤维很短,只能用水煮的方式半脱胶后,再剥皮绩麻上机,往往织不出很精细的布料。汉以来,葛布在吴越地区兴盛,与当时苎麻织物并称为“葛子升越”。明清以后,产葛区南移至雷州半岛,葛布普及范围越来越小。
当时与葛齐名的纺织原料还有麻。苘麻纤维较硬,虽然也绩麻为布,但它多半不用来做平常衣物,而是做牛衣、雨衣。又加上它的耐水性好,人们日常要用的船上缆绳和渔网都用苘麻织就。在未充分利用苎麻之前,大麻也是普遍种植的纺织材料,为了区分不同麻种做成的布匹,古人将大麻织物称为布,苎麻织物叫纻,平纹丝织叫帛。而当时老百姓大多只能穿大麻织的衣服,也因此有“布衣”之名。从元代的记载来看,当时南方人不知道大麻,所以,它流行的区域大多在北方。
苎麻的出现填补了古人追求高品质衣料的空缺。它的纤维细长坚韧,平滑而有丝光,用它织就的夏布洁白清爽,清凉离汗,一出现就被皇亲贵族追捧。战国时期,人们掌握了苎麻加工工序,精细的夏布已和丝绸媲美,贵族常用它作为互相馈赠的贵重礼品。及至秦汉,因为苎麻都是野外采集,数量有限,苎麻织物还只是统治阶级的奢侈品。甚至在周代,苎麻还被统治者作为征收赋税的重要项目之一;到隋唐时期,随着苎麻的培植,苎麻纤维织物更为普遍,精美部分成为贡品,供达官显贵享用,粗鄙的则做成粗布,成为普通民众的衣物。
苎麻是如何变成中国草和富贵丝的
宋元时期,棉花传入中国,打破了苎麻作为纺织原料一家独大的格局。这时候的苎麻逐渐在北方退出历史舞台,它在南方的兴盛才刚刚开始。
南方夏季酷热,江西、湖南、四川等地将苎麻纤维织成清凉夏布,一时掀起夏布热。宋元之后,由于纺织技术提升,特别是湖南、江西的“夏布”,有“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的美誉,此后历代都列为贡品。甚至到了明代,《明太祖实录》记载,“凡农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者倍之。有司亲临督劝,惰不如令者罚。”这里明文规定不种苎麻每年要罚交麻布一匹。
粗野的苎麻在历朝历代手艺人的打磨下变得越来越“温顺”,人们已经娴熟地掌握它的生长规律。在明代,栽培苎麻的农人已经知道,要根据苎麻根旁小芽高度、根部颜色和麻皮色泽确定收麻时间。苎麻不过时,一旦过了会生出旁枝,苎皮不长,如果苎麻开花,皮粘着麻骨就不能剥麻。到清末,手艺人更能把控好麻的质量,他们知道一年可在五月、七月、十月收麻,若要做出最精美的夏布,则要赶在五月麻皮转黑至梢时剥麻。所以到明清时,广西左右江一带(今南宁地区)能生产出重只有数十钱的精细麻布,将其卷入小竹筒还绰绰有余。广东和湖南地区生产一种用苎麻纱和蚕丝交织而成的“鱼冻布”,柔滑而白,并且愈洗愈白。
至民国初年,分布在江西、湖南、重庆、四川等地夏布仍在各类布料中保持长盛不衰之势。单浏阳夏布在那时从事生产者不下一万人,全县有夏布织机1500多部,在浏阳县城有较大的夏布庄20多家,年产约15万匹,远销汉口、南京、上海、北京、汕头等地,国外最远销到日本、朝鲜、芬兰等国(其中以朝鲜为最大销场)。苎麻也因此多了两个外号,“中国草”、“富贵丝”。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实习生张婷
责编: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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