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一山房 2017-03-26 08:59:29
2012年4月,拍摄于曾老师家中
我的恩师曾正明
文丨吴施杰
或许,曾老师对很多人而言就是一个谜。
近几年来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他了。有社会名流,有公私媒体,有人拜访求学,有人好奇探究。有人称他为隐士,有人称他为神仙,有人说他是不合时宜,自然的确也有人说他是自我炒作。
2010年11月份中旬,班上组织了一次农家乐活动,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桃花村这个地方。趁大家抢着一展身手的时候我独自出去闲逛。出了院子向左,百步之内有一方池塘,四五亩大小。塘堤上一蔸怒放的芙蓉花格外惹眼,大大小小白白粉粉的千朵万朵。继续往前一大簇金灿灿的野菊深深地吸引了我,多如繁星的花朵自一堵半人高的砖墙上似瀑布般地垂下,在这片背阴的角落里显得更加的热烈夺目。当我抬起头来发现这砖墙的上方是一片橘园,椪柑与橘子挂果丰硕喜人。橘园的后面隐约是一个有围栏的院落,一片覆青瓦的房顶和一个曾在古画里见过的院门让我顿时充满了好奇。
曾老师的庭院一角,绣球、桃花、碧桃、牡丹、杜鹃竞相开放
然而,我又怎能想象一年之后我会再次来到这里并成为这院落的常客?
本科前两年我也曾偶尔地听到一些关于曾老师的事情,大抵是“隐居”、“著书”之类的。久而久之,尽管尚未见过他,却越发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了。
2011年10月中旬,国画班随曾进师赴太行山大峡谷做山水写生,在一次闲聊中偶然谈及曾正明老师,他看到同学们那极大的好奇心,于是就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把曾老师的事情和我们说了一遍。末了,还叮嘱大家在曾老师的课堂上千万不要迟到,否则他是会勃然大怒的。
工笔重彩人物课程终于来到了。我提前近一个小时来到教室。让我颇为惊讶的是曾正明老师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显然,他对我的早早到来也有一丝惊讶,他静静的看着我。我尚没来得及多想,只感觉是熟人似的,走上前去很恭敬的打过招呼,他向我了解了国画班的一些基本情况。随后借我的手机打给另外一个老师。我根据那人的指点拿到了国画教研室的钥匙,在曾老师的带领下领取了上课的资料。
也许是对曾老师有太久太深的期待,同学们也比往日稍早地来到了教室。曾老师组织大家围绕讲台就座,看看手表后开始亲自点到。他对每一位同学都静静地看上一两秒。在接下来的讲课中,他不断地请同学回答问题,我才恍然大悟他已经把所有同学的姓名都记下了。渐渐的,我发现情况不妙,那几位习惯性迟到的同学果然不在场。点完名的曾老师默默的点了点头。让我把门锁上,然后就开始讲课了。黑板上竖式的书写排版,讲台上一字一句的力度,整个课堂更像是一场仪式。这时,敲门声响起。曾老师让我打开门,进来了三位女同学,头一位还握着一杯豆浆,嘴里似乎还揣着一口什么,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看样子是飞奔而来的,呆呆怯怯地站在门口竟不敢往里边半步。忽然,一声大喝惊吓了所有的同学,曾老师发怒了。讲台前的曾老师脸红筋突,冲着她们骂了几句,那几位同学当时就吓哭了。曾老师骂到激动处一脚踢飞了一把凳子:“他妈的!国家养你们有什么用!你一个学生还是学生吗?去给我把蒋金华(他的学生,美院党委书记)叫来,我要骂死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管学生的!”每一句怒骂都久久地回荡在教室里,严厉之极却又让人心服口服。
大概四五分钟之后,曾老师看了看手表,伸出右手掌对着大家说道:“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要再提起了,现在继续讲课。”在这节课上,他并没有给我们讲授多少专业知识,反而是谈一谈《红楼梦》、王立平的音乐、民族舞蹈等等。他那严肃而富有激情的讲课风采牢牢的吸引住了我们每一个人。
初冬时节的岳麓山枫华烂漫,从教室里望去更觉诗情画意。曾老师放下自己的工作,用下午的空闲带着大家去爬山。这一点我是极其享受的。这个时候的曾老师更是博学而真性的诗人、美学家。一棵树、一朵山花,兴致勃勃的他侃侃而谈,那天真浪漫的艺术家情怀随着一言一语缓缓暖暖地感染着每一个学生。后来我与另一位老师聊天得知,他读本科的时候曾老师甚至把模特写生课也移到了山上。
曾老师带领全班同学游岳麓山
自从上一次发怒后,班上终于没有同学迟到过了。而我,则是每天提前半个小时去教室,往往不是我先到几分钟,就是曾老师先到几分钟。因此,我和他私底下交流的机会自然是其他同学所不能比的。
有一次和他闲谈,我鼓起勇气提及他的著作——《论中国文化的复兴》,并表示希望有机会拜读这部著作。他先是微微地顿了一下,随后便和我谈起了他与他的这部著作。他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尚处于学生时代的他就已经在全国性的画展中获得了很多的大奖。作家韩少功那时候就读于师大文学院,刚刚斩获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被大家合称为“南曾北韩”。然而这个时候的他并没有如一般人所设想的继续画下去,直到随便画上一笔就能变成钞票。他开始更多地关注起比画画还复杂许多的事情来。那时的他为了全身心地实践自己的追求,辞掉所有的社会职务,除了教学职务。因为校长多次登门劝挽。但是此后所有的会议、活动他是一概不参与的了,与学校的唯一联系便是为学生们授课。从职工住房里搬出,来到了渔湾市后面的刷把冲,税居了一间农民的土平房,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十年的心力化成了这部书。直到某天晚上下大雨,一堵干墙轰然倒塌,他才意识到应该另觅住处。于是便来到了桃花村。他既不习惯电脑写作,更不敢劳烦别人,因此这本书有完完整整的手稿,竖式排版的毛笔蝇头小行草。然后再一字一句地敲进电脑。就这一点而言在现当代恐怕是极罕见的了。然而,书稿完成之后却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其实应该说是不敢出版。他们认为曾老师的观点太偏激,尤其是书中的许多改革方案是直接针对政治体制和国家形象的。比如国歌、国旗和国徽,曾老师认为它们已经成为过去,并不能体现优秀的民族文化与文明大国形象。而曾老师本人对出版社也有一个要求,不可以改动其中任何一个字,哪怕是一个标点。最后辗转找到了香港的一家出版社,此书才得以面世。这就是很多人渴望一读此书而不得的原故。后经我查证才知道这本书只印了一千册。
曾老师的著作《论中国文化的复兴》
显然,他自己十分清楚这本书是不可能畅销的,甚至并不以出售为目的。对于自己的老师他可以赠送,热爱传统文化的朋友或学生们则要以象征性的价格购买。他说这样做仅仅是希望这本耗费他十年心力的书能被持有人认真地对待,而不是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我在课桌里发现了一本书,原来他早已经用塑料袋包好交给我了。净白净白的封面上印着传统的中国龙凤图案,正中央一行竖排版的字赫然在目:论中国文化的复兴。我把这本书捧在手里,大气不敢喘一口。下课后我把钱送给他,他说难得一个学生有这样的心思,于是他只接受了十元。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寝室反复地阅读这本书,每次必先净手,然后才将书本放在铺好布的桌上。后来曾老师告诉我,在他的现一辈的学生中我是第一个得见此书的人,也是年龄最小的持有者。
我曾经和某些读过此书的人聊天,大多都还是觉得曾老师的观点太过偏激。我是无心与他们争论的。当然也有一些人对这本著作是很否定的,他们为曾老师惊人的绘画天资被著书立说所耽误而感到惋惜不已。有次和另一位老师谈到此书,脑袋摆得那叫一个灵活。我并没有高明的见解,我只是固执地以为:如果一本书面对一群已形成固有思维的受众,得到的是大家兴致勃勃的追捧,那么这本书大概是不会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因为它对人产生不了启迪,改变不了人们已有的认知结构,自然也无益于社会的进步。显然,这样的书实在是够泛滥的了,试问哪个街角旮旯没有几本“毒鸡汤”、“软艳俗”?抑或是以咆哮来哗众取宠的轻浮之作?我想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必是以形象化的“著作等身”为羞耻的,而真正的“良心之作”大概是既不屑于也不可能“等身”的吧!“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特质。
同学们在曾老师的带领下往桃花岭踏青,最首的为曾老师
在结课的前一天我告诉他想去他家里看看,没想到他是很欢迎的。他怕我不识路,随手扯下报纸的一角,用铅笔画出了三条路径。并且告知我每一条路径乘车和步行的时间各是多少。到现在这张报纸我都很完好地保存着。
这一天是2012年的元旦。按图索骥,我终于再一次来到了桃花村。灰灰蒙蒙的天空,寒冬时节的菜圃里布满了塑料大棚,养猪场的潲水味儿追了我好远。橘园里无人收获的橘子在那片墨绿色中有些跳跃,一阵大风吹来磕响了谁家的门,“咣”的一声后便只剩下枯树上的几声鸟叫了。转转悠悠反反复复,最后还是在当地老乡的指引下才找到曾老师的家里。啊!原来就是那个曾经令我好奇的院落呀!那一瞬间里,感动大于惊讶。
我的个人艺术功课汇报展,曾老师的到来让我很惊喜
透过围栏,我喊了几声,不多时,曾老师笑呵呵地迎了出来,眼前的他俨然是一位农夫,我的造访中断了他的劳作。还是上课时的一身着装,一件黑色圆领的中长衫,上面依稀还有几道口子,墨蓝色的很旧很旧的休闲裤,一双黑色的棉鞋,但是多了一顶草帽和一手的泥浆。他说:“你来得正好,我的水井坏了,你来帮忙一起修修”。经过半个小时的合作就修好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仔仔细细地察看这座曾经令我无比好奇的院落来。
也许是因为我喜爱花草,目光所到都是花卉草树,许我叫得出名字的就有四五十种,甚至同一门花种竟然有五六个品。对于我这样的爱花人,大概没有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有花开更觉快乐的了。我不能想象自己在这里住上一年该是一番怎样的享受。一座红砖平房坐西朝东,他告诉我这原是农民家的牛棚,他搬进来之后改造成了仓库,里面储藏着各种型号的画板,最近增修的一座壁炉,是用来烧垃圾的。椪柑橘子在地上铺成一大片,在这昏暗的仓库里尤为显眼。外墙上是如织如网的爬山虎,看上去就是一幅很有形式感的画作,使人忍不住对春天时的景象浮想联翩。一座大的三间白粉平房坐北朝南,是典型的本地民房格局。堂屋是他的会客厅,似乎并不宽敞,一块十公分厚度的松木板横放在堂屋上首成为一台简易的文案,上面堆着很多的书籍,有许多是时下一些书画名家的作品集,看扉页才知道都是送来请他评鉴的。几张地图和一幅以白石画作为主题的大挂历是这间屋里仅有的装饰,画上的两枝红梅已经被时间过成了橙黄色。右室便是他的书房与卧房了,他的一切写作工作都在这里完成。据说曾经有同学擅自闯进,结果被他骂了出来。因为这是他最后的一点私密空间。隔着纱窗门看进去,案上堆放的书籍活像是一围坚不可摧的城墙。我甚至可以想象当他在埋头写作的时候外人从这里看过去应该是看不到他的。伸长脖子往里面探去,似乎是卧床和几个高大的储物柜,昏昏沉沉的看不真切。堂屋左室是他的另一个房间,但不住人,这里面倒是空旷得很。一张很大很精致的雕花重深木床,黯淡的红色依然难掩大户人家昔日的富贵气息。这件上了年代的东西是他很多年前从常德收购来的。堂屋的后面是厨房、餐室、洗手间。这些都是他改造旧民房的结果。他还在房顶上增加了一座二十平米大小的阁楼,但是似乎不太理想,一直当成杂物间使用。否则,应该是一个很享受的藏书阁吧!我相信在这个占地面积不到一亩的地方,每一个到此的来客都会感受到一种不是园林而近似园林的妙处。虽然没有奇山秀谷,但是在这乡野僻静之村,繁花简朴之院,陶渊明的诗篇就要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甚至会恍惚自己是来到了陶渊明的家里,而眼前的这位农夫就是陶渊明了。
曾老师观看几位山东的女同学包饺子
午饭很简单,我将带过来的一些熟食热了,两个人竟然没能吃完。他说对他而言做食物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蒸和煮,简便也营养,最重要的是可以很好地保留食物的原味。一锅开水煮土豆,或是蒸上几个红薯、馒头,一天的吃就算是到位了。他觉得保留并品尝出食物的原味就是对食物的最大尊重,也是食物的意义所在。我由此联想到最高的烹饪境界也一定是回归食物的原味。所以,对于蔬菜和肉类他也是或蒸或煮,当然他很少吃这些,因为他没有冰箱储藏它们。而且他似乎也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他虽然是正教,但每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一千多一点点。他不要任何补助和福利,他说他不想贪图国家的任何东西,除此之外,不参与会议和活动还会扣除一些。他的时间也只允许他每周去菜市场一次,一次性买回一周的食物。他要把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
以前每当我读他的著作时我脑海里频频浮想到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情景,到他家里之后我就越发有这样的感觉了。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一个人说话可以随性一点,但是在书本里,一字一句甚至是一个标点都代表着作者的素养”。
很快就到了三月份,又是曾老师的课程——人体白描写生训练。终于不再有人迟到早退了,曾老师见到早早来上课的同学们很高兴:“一段时间不见,大家又长高了许多啊!”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然后和我们说起他最近买花的遭遇。他发现自己每次买回来的碧桃苗子都不对,都不是他所求的品种。但是他依然去同一家店铺购买,他说他相信那个老板不会总是骗自己的。但结果是他终于又一次被骗了。他说现在终于不那么疑惑那个曾经摆地摊的老实农民是如何在一两年内变成一个有很大门面的老板了。他说起这些遭遇的时候简直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笑话,看不出他对这个欺骗自己的店老板有丝毫的愤懑,而同学们的笑声中却夹杂着微微的叹息。那时节的长沙气温还很低,为防止模特们冻着,他借来几把电烤扇围着她们。两位三十多岁模样的女模特对曾老师很恭敬,经常带一些水果零食送给他。他不敢要但又不好拒绝,就让同学们分吃了。
四月份的长沙终于春暖花开了,满街的山茶花一时怒放,暴艳无比。我组织班上做一次农家乐活动,想带大家往曾老师家中看看。曾老师欣然同意还建议以踏青为主题,并表示将会亲自带领大家去桃花岭走走。
那一天,全班二十多个同学自然是眼界大开的了。
曾老师领着一群青春洋溢的学生在这个繁花盛开的院子里欣赏他栽种的花草,每一品花草在他的解读下,我们分明感觉到他仿佛是在介绍着他的各位朋友,娓娓道来而深情动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随着一缕缕春风传得很远很远。我们在他的带领下上山了。今天的曾老师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一身着装,一件黑色圆领的中长衫,上面依稀还有几道口子,墨蓝色的很旧很旧的运动裤。多了一顶破旧的草帽和一根笨重的拐杖。这天刚好是清明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一群兴奋得大呼小叫的学生们在一位长者的带领下翻山越岭,穿谷入林。或赏山花,或惊野凫,或寻土菜,或乐春风。在这蓝天白云之下,芳草绿地之中,大家都变得幼稚了,仿佛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我想这大概会成为我们每个同学永久的回忆吧!
2012年4月班级农家乐与踏青活动,出发前全班同学在曾老师家中合影留念
返回农家乐之后,大家忙得不亦乐乎,都抢着一展烹饪绝技。像是接受曾老师检阅似的,做每一道菜都像画画一般讲究,乐得曾老师连连点头啧啧称赞,还说每个同学的烹饪水平都在他之上。这时候一位七十多岁模样的嗲嗲端来一大杯自己新烧酿的酒送给曾老师,他在欣喜感激之余叫上我:“你来,我们一起尝尝,诗人不可无酒嘛!”无菜无肴,我们两个人就闲谈慢品的喝起酒来。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如今,我倒是个有酒瘾的人了,而且只喝白酒。我常与旁人说笑,这都是曾老师亲自启蒙的结果。起初,曾老师见我有些拘谨,为我倒上半杯后,开始教给我一个喝酒的讲究,他说不管喝什么酒,第一口不是喝,是轻轻地舔上一丝,等到酒气散布整个口腔咽喉之后,第二口才可以喝起来。又说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闻其香、品其味、知其度、抚其神,二是提醒身体各系统做好“预备工作”。自那之后,这个讲究也就成了我的习惯。此间,他建议我在吃饭前弄一个仪式,说此次踏青活动是很有意义的。当时我想到的是,这样的活动我们这一辈子是仅此一次吧!满满的两大桌,同学们围成了一个大圈,曾老师说有酒不可无诗,于是我就着酒兴口占了一首小诗:清明风光好,相与踏青来。鞭声多荡漾,岭上桃花开。随后也有几位同学发表了感想。曾老师面对同学们高举的酒杯时,他似乎没有太多的话语,只说道:“希望每一位同学都能快乐的生活”。此后每一次聚会,我听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没有沉重的使命,没有严肃的训导。
几天之后,曾老师又发了一次火,远比上一次的使人惧怕,大大地震动了整个学院。
当时我们的辅导员正在参加一个学校组织的竞赛,似乎是以征集学生笑脸为主题。于是就在全年级选中了一百多号同学作为拍摄对象。我也被选在其中。这天上午,大家正在上课,年级班长和团支书把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同学带去了拍摄地点。班上一下子就去了一半的人。曾老师以为是有什么紧急事件,也没做询问。我们赶过去发现等待我们的竟然是长达几十米的排队,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拍完我了。这个时候我接到了班上一个同学的电话,他说曾老师已经雷霆大怒了,并且正往这边赶来。“嗡”的一下,我就感觉到大大的不妙了。还不等电话说完,我赶紧冲进摄影棚召唤班上的同学返回,在场的人以为我在开玩笑,竟大笑不止,辅导员也大不以为意。有些同学知道利害,立马就开溜了。当我跑出摄影棚,曾老师已经冲进一楼大厅了,双手反抱在背后,飞一样的步伐,一阵风也似的冲上了二楼,我见到他只好靠边站着,他见到我就是一声大喝:“在干什么”!简直是一颗炸弹爆炸在这栋楼里,一瞬间整栋楼都开始骚动起来,所有上课的老师和学生都齐刷刷的跑出来了,一楼各个办公室的人也纷纷跑出。此时的曾老师真是怒不可遏,所有的人都被他那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吓蒙了,几层楼的人就好像是看一场摄魂夺魄的实景剧一般。我跟上去,只见他冲进摄影棚,用手指着我们那美女辅导员吼道:“是谁给你的权利!啊?你这样做是犯法!你知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学生从课堂上叫出来!我们的教学任务完不成谁负责!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愤怒和脾气。辅导员也被吓哭了,勉强的解释着什么,那极为尴尬的场面现在想起我依然感到尴尬不已。
曾老师在美院82级校友毕业30周年聚会上发言
那一段时间我还是每天提前半个小时到教室,曾老师也是如此。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随说随侃。当我表示不想继续深造的时候,他很严肃地表示不赞同。他觉得我较好的文化素养,应该尽最大的能力克服英语难关,准备研究生考试。起初我还是很不理解的,但是他说得多了,我也就重视起来。经过几个月的拼命,我通过了英语四级,同年9月被保送研究生。
第二年初春全班开始着手毕业创作。他每周一上午都会来学院指导学生们的创作。每次都是步行而来,到学院时已是大汗淋漓。还是一身黑色的穿着,背着一个灰赭色的书包,太阳大的话还会戴一顶草帽。名义上请他指导的学生只有八九个,但是实际上全班的人他都负责。同学们实在是太喜欢他了!每个同学都不肯错过他的指导,这样一来反而大大地加重了他的指导任务。所以曾老师没有哪一次不是过了午饭点才回去的,那时候的他大概已经很饿很累了吧!我曾经听往届的学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次曾老师给他们指导创作,大家慢慢地发现曾老师额头开始冒汗,脸上的神情似极其的痛苦。喝过同学们端来的热水,曾老师才感觉稍好。他自己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早餐时吃了几片已经起霉的食物。
他虽然不是我名义上的指导老师,但是有太多的问题都是在他的帮助下解决的。他甚至把学院分给他的工作室钥匙交给我,想给我提供一个安静的空间。倒是我嫌麻烦就谢绝了。
请曾老师指点我的书法新作
读研之后,往他家中的次数就少了。第一个学期我很苦恼,虽然有很多的想法,但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画画。成天宅在宿舍读一些书,那时对乐器的兴致也正浓,很多心思用在了音乐上。偶尔弄一些实验性质的水墨也是跪在地上进行的。第二年春天,我找到了曾老师,他再次把专家楼工作室的钥匙给了我。那是一间四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面隔好了一个洗手间,除了一台空调、一个大书架、一张八尺的文案和两把椅子,别无它物。桌上的灰尘吹都吹不动,这房子分给曾老师几年了,他自己却从未进来过。窗外几株很高大的枫树樟树让这间本来就很背阴的工作室在一天之中没有不需要开灯的时段。但是对于我而言我已经很知足了。当天我就搬了进去,把吃和住也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六百六十六天。直到我的创业稍稳之后才搬离出来。
而此时的曾老师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没有了授课任务的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此后我去他家里的次数就更少了,一年之中一回两回而已,有时候独自去,有时是带着女友去,给他送一些诸如水果、红薯、土豆和米酒之类的符合他的饮食习惯的东西。去了也就是闲聊,一起看看花草,终不敢做更多的打搅。但是有两次却是让我时时想起的。
一次是2015年4月1日,我忽然想起了曾老师和他的碧桃花。傍晚时分,我带着酒和箫独自前去。一顿晚饭下来,两个人都有了些许酒气。此时的春山朗月、蓬园花海更加动人,于是一起来到庭院中席地而坐。那一晚的月色恐怕只能以苏东坡在《承天寺夜游记》中的描绘来形容了。我借着酒劲先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他兴致勃勃,边哼和边打着拍子,待我奏完,他说我的进步很大应该继续着力并指出“月上东山”这一节还要用心。过一会儿他拿来一盏台灯,领着我来到盛放的碧桃花前,一朵一朵的打着灯光看。这一次相聚对我的影响是足够深刻的了,后来我把整个聚会的过程写成了一篇题为《乙未春月桃花村访恩师记》的文赋。还有一次就是去年的3月11日,我带着一些最新的书画习作前去请教。我愿意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次的他有着与往日不一样的着装。当他看到我的这些习作时,他异常的高兴。就在他俯身审视那些铺在地上的习作时,我忽然倍感心痛:恩师老了许多啊!头上的白发多了,脸上的斑纹也多了。他说最近的工作推进得很艰难,有时候一天只能写几百个字,许多原来感觉很小的东西现在发现它其实很大很复杂。这项他预计三五年能完成的工作现在看来已成为不可能了。他希望早日完成这项工作,他还想画十幅画。
曾老师经常对我说这样一句话,他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根长长的带子,但是折上几次也就很短很短了。这是他对我的告诫,但是我想这其中或许也有对于自己的感叹吧!
三月的长沙连月不开,一切都浸泡在雨水里,阳台上那些本该盛放的花朵只空打着苞蕾,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然而,自岳麓山送目桃花岭一脊却分明是新绿涌动、新妆在望的了。我想象着此时的曾老师和他的花草们也别有一番景象了吧!
于镜一山房
2017年3月17日
附一:曾老师部分作品图
【编者按】因为无曾老师作品拍摄原图,加之网络流传亦少且有水印,以本文作者多年前从曾老师本人处 购买的《曾正明选集》为扫描图,虽与原作相去甚远,但有其大概。今一并编排,供各位读者欣赏。
《神女开春图》 1993年—1994年 180cm×180cm
《闪母鉴世》 1993年—1996年 180cm×180cm
《春池·三月水暖》 1996年 直径37cm
《李白诗意》 1986年 53cm×44cm
《雨图之二雨染潇湘》 1996年 47.8cm×45cm
《中国诸子神图·庄周梦蝶》 1987年 133cm×33cm
《中国诸子神图·鬼谷揣摩》局部 1988年
附二:曾老师与他的庭院
【编者按】第一、二张图为本文作者第一次去曾老师家中拜访时拍摄,当时曾老师的旧房改造基本完工。后面的图片为作者和友人多年以来在不同时节里前去拜访时所得。
责编:李婷婷
来源:镜一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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