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晨报 2016-03-19 08:19:57

杨灿权的老婆正在弹琵琶。73岁的杨灿权是岩脚寨唯一能制作侗族琵琶、懂得相关乐理知识的传统艺人。找他制作琵琶的人都知道,先得过他 老婆这一关,“老婆让我做,我就做”。组图/陈敏捷

3月15日,年近60岁的黄大姐去山上捡松针,准备用来种蘑菇。像这样耗费体力的繁重劳动,当地女性早已习惯,。

作为一个侗族村寨,岩脚寨的布局以鼓楼为中心。

岩脚寨有一座建于清代的土地庙,庙室内雕有两尊土地神,女土地神不仅与男土地神平起平坐,还手挽对方肩膀,捋其胡须。村民戏称之为“戏毛火”。
“要不要我来唱几句”,在一队上山拾捡松针的妇女中,年近60岁的黄大姐满头大汗,爽朗地大笑,张开结实的双臂面对几位摄影师的镜头。她的笑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另外七八名捡松针的妇女、一名乡镇干部。这是在3月15日,发生于怀化靖州岩脚寨村口的一个场景。
湖南西部山区,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平常,但对于岩脚寨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在这个100多户、1200多人的村寨,女人在家庭中有着当家作主的传统,其“女儿国”的名号早屹立在通往靖州的高速公路两侧。像很多山区村寨一样,岩脚寨已经在旅游开发中被整治、包装,甚至建造了专业的钓鱼场地,但依旧摆脱不了青壮年劳力外出务工、老少妇幼留守在家的局面。在此情境中,“女儿国”既遥远又陌生,女人当家作主的家庭生活不仅理所当然,还世俗平常。诚如上山捡松针的黄大姐所说,她家里的丈夫、儿子都去了广东,一家老小全都由她照看。不过,她随后又大声笑道,“我们这里自古以来就这样子,女人不只是半边天,还要一手遮天!”撰文/本报记者邹伯科通讯员张景武
寨里最后一位女头人
3月15日晚上,村支书杨顺现招待几位游客。酒过三巡,村里48岁的妇女伍健开始向杨顺现问及村中修路事宜,何时动工、路线怎么安排,另外两名妇女则问起寨里今年的旅游规划。对此,在场的乡镇干部打趣说道,“外面来的客人得习惯,咱们这里的妇女同志喜欢参政议政。”对此,寨牙乡乡党委书记吴鹏成深有感触。“每次开会,百分之九十都是妇女”。这些妇女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人,无论是村寨的基础设施建设,还是统一的发展规划,“基本上是女人说了算”。
第二天,即3月16日早上,73岁的杨灿权正在制作一把当地传统乐器琵琶。身为远近闻名的手艺人,老杨制作的琵琶早已卖到了贵州、广西等地。不过,什么时候做、卖给哪里、给谁做,老杨完全听从老伴的安排。杨灿权对此的解释只有一句,“我几个儿子都是听媳妇的啊,这是老传统哦”。
关于“听媳妇的”老传统,寨里老人莫胜玉最有发言权,90岁的她堪称见证“女儿国”的活化石,因为她有一个特殊身份:寨里的最后一位女头人。
“喝掉一瓶高粱香、一瓶白兰地(当地一种高度烧酒)、一瓶青梅酒,后面还喝了一霸缸米酒”,尽管已九旬高龄,莫胜玉回想起当年的酒量甚是自豪。硬挺的身板和宽厚的肩膀足以看得出老人年轻时的英武气概。
事实上,女头人的说法在当地传承已久。位于寨中的一处古碑上,清晰记载着清朝嘉庆六年间,寨中为维修道路广募集资的经过,其中为首的是“杨门黄氏女头人”,随后还有“头人杨庆天同缘人卢氏”等等。在这块碑文中,约有60个参建人物,有不下40名为女性,且全部排名在男性之前。这与往常所见到同类型的古代碑文有明显区别。通常,古代人所参与的社会公共事务中,男人是主导,所铭刻人名事迹基本上以男性为主,女性极少被记载流传。相比之下,与这块碑文类似,岩脚寨的所有碑文中都是以女性为主角。据莫胜玉回忆,解放之前的周边村寨,家家户户都是女人当家,寨中通常会挑选出一名最能干的女人为一寨之主,也即女头人。
值得注意的是,碑文中的女性除了“女头人”的称谓外,还被加以“同缘人”,如“杨庆国同缘人”等。据靖州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景武介绍,“同缘人”是指妻子,这一浪漫的称谓也反映出这里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较高,而不是简单地从属丈夫。这一点在现今的村寨生活中依旧有迹可循,用村民的话说是“女人要让男人低头”。在村寨的南面入口处,长有一株硕大的桃树,它的粗大树干恰恰斜挡在了道路中间,但没有谁提议要将其砍伐。人们认为,桃树是女人的象征,在此过往的男人都得低头,正如男人在家庭生活里服从女人一样。
在那株象征女权地位的老桃树不远处,有一座建于清代道光六年的土地庙,土地庙长宽高都不过30厘米,以青石制成,庙室内雕有一男一女两尊土地神,女土地神不仅与男土地神平起平坐,还手挽对方肩膀,捋其胡须。村民戏称之为“戏毛火”,即当地女性通常有戏耍丈夫甚至男性的习惯。与土地庙相对的是,村头北部的山头上建有一座兔主庵,供奉的是月亮神,也即嫦娥。据莫胜玉回忆,以前每年都会集结寨中妇女前去祭拜兔主庵,“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嫦娥的后人”。至于信奉月亮神,靖州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景武对此长期研究,当地人认为月亮是传说中的萨满,也即祖母的化身。
这一信仰习俗在村寨的多处碑文中得到印证,在“万代兴隆”碑上所饰的图案中,男人在操持农具,而女性的头部则被一个月亮替代。很少有人察觉的是,在这一神化的图案中,代表女性头部的月亮是微笑着的,刻有一张拟人化的微笑表情。“这是微笑的月亮女神”,寨牙乡党委书记吴鹏成认为。
“女人在外做事,男人在屋里带孩子”
真的愿意让外面嫁进来的女人当家作主吗?对岩脚寨的男人而言,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同样,为什么女性在这里能当家作主,也是一个难以厘清的问题。村寨中的人们认为,女人当家是老规矩、老传统,女人有着不可质疑的地位。不过,若将这一社会学现象仅仅归结为传统使然,多少有些轻率,因为传统之中必有现实依据、真切原因可寻。
这个村寨以杨姓为主,即单一姓氏聚居的村落。据记载,村寨始建于宋朝,兴盛于明清两代,地处古代湘桂驿道之上。至今,寨中依旧存留着宽大的青石板马路,在险要路段还加设有石板筑成的护栏,堪称古代的高等级公路。穿过村口的两侧,遗留有大量房屋地基,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年的火铺、酒馆,供过往商家服务。据不少老人称,由于村寨地处湘桂两地交通要塞之上,太平天国时期石达开曾率兵40万在此屯驻。有人认为,因处在繁华商路,村寨一直有经商的传统,当男人外出做生意,女人操持家业,当家作主成为了必然选择。
不过,这一说法遭到寨牙乡党委书记吴鹏成的质疑。他发现在基层工作中,女人当家作主并不是岩脚寨独有的现象,一些交通地理位置更为偏僻的村寨同样如此。这些村寨一个共同特征是,地处深山之中,耕地资源相对匮乏。用村民杨德成的话来说,“山里面靠种地是养不活一家子的,男人女人都要抓紧做事”。杨德成家里5口人,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一家必须在农田之外的山地谋求生计,比如林地、竹林、放养家畜、采挖山货等。在这些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女人必须站出来,肩负与男人同样的重任。
“以前都是女人在外做事,男人在屋里带孩子”,身为寨中最后一位女头人,莫胜玉回忆起旧时情景。在她的主持下,寨中曾大修过一次马路,全盘的钱物经营都为女人决策,劳动力也是以女性为主。她甚至对一个细节念念不忘,“都是大脚女人,没有什么缠细脚的”。这番景象在整个湖南的西部山区并非独例,甚至南部、东部山区也是如此。如李宗仁曾回忆在1916年随军由广东北上至湘粤交界的坪石,“在我们到坪石之前,所见两广妇女都是天足,操作勤劳,与男子等同。但一过坪石,妇女缠足,脚细如笋,行动婀娜。”他看到妇女在山野间劳作,有的挑着担子横冲直撞,面目黎黑,汗流浃背,与印象中的湖南女子差别甚大。
在这样的山地环境中,女人注定不再只是局限于内室、灶台,她们需要像男人一样勇敢地站出来,在稀缺的山林资源中寻找、拓展生计。至于靖州岩脚寨,山区女性在受信仰习俗的支配下成为一家之主,这既是母系社会的余光,也是女性在极端环境下的特例。
“还是男人当家好,不然女人担子太重了”
3月16日下午,提到1952年申请入党受挫,90岁的莫胜玉双手往外一摊,依旧意气难平。她当时之所以未能入党成功,是因有人认为她家是破落地主。在其年幼时,父母一度在县城做点小生意。莫胜玉则随父母在县城生活了几年,读了些私塾,但好景不长,一家人在兵荒马乱之中匆匆回到村寨。
大概因为在外面读了书,见了世面,莫胜玉在村寨的妇女里地位较高。直至她24岁那年,寨中的女头人去世后,莫胜玉被全寨的女当家推举为新一任女头人。不仅寨中大事都得由她决断,就连一些村民家务事也需要请她参考、决议。
新中国成立后,岩脚寨也进入了新时代,莫胜玉的女头人身份也悄然改变,“当了很长时间的妇女主任”。莫胜玉在1957年成为全乡第一位女党员。在时代的变局中,这位曾经的统管全寨的女头人很快成为搞生产的女强人。她家中的墙壁上挂有数十张奖状,是莫胜玉所得到的各类荣誉,如由“靖县革命委员会”于1976年颁发的,表彰莫胜玉“在农业学大寨中取得了显著成绩”。
这一日下午,吴鹏成再一次前来看望莫胜玉,“很多事情还要得向老党员、老干部请教学习”。而在村寨里莫胜玉也依旧享有较高威望,很多村民家的大事通常都会派专人前来请她参加。村民的世俗生活中,莫胜玉依稀有着当年女头人的风采。在下午的闲聊中,年过九旬的她性情爽朗、豁达,甚至将自己比作武松。
不过,在临近结束时,这位曾经的女头人坦言,“我也有烦心的事情啊”,眼眶顿然湿润起来。不久前,她唯一的儿子在山里放羊,不慎摔伤了腰,至今未痊愈。老人也担扰自己的孙辈,“他们现在不能像我这样当家作主了,啥子事情都是商量着来。”显然,属于莫胜玉的年代早已远去。然而,这在老人眼里谈不上失落,她以平淡的口吻告诉大家,“还是男人当家好,不然女人担子太重了”。
责编:唐能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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