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28 15:16:03
@江豚徐亚平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多级工会组织劳模疗休养的暖流,将我裹到了昆明滇池边的工人疗养院。工作人员戴讯涵许是想提升点“工匠精神”,便邀我们学一门手艺:植物拓印。还安排助手徐双莹做教练,现场教我们学“敲花”。这名字听着就有些意思,带着点朴拙的、动手的趣味。
工坊是明楼一间敞亮屋子,条桌上铺着素白的棉布,一旁散放着木柄小铁锤,样子憨憨的,像孩童的玩具。双莹这个眉眼温静的姑娘,并不急着让我们开工,只笑着说:“我们先去采花。”大伙便跟着她,逶迤着向滇池边走去。湖面是漾漾的一片,含着些厚重的绿,仿佛积存了太多光阴的故事,一时也化不开。海鸥偶尔吹几下口哨,清风从水上拂来,带着一股植物根叶浸渍后的清冽的微凉。

湖畔的野花是没人打理的,自顾自地、热热闹闹地长着。有一种细碎的、鹅黄色的小花,像夜里不小心跌落的星星;又有一种绛紫色的,花瓣薄得像蝉翼,风一过便瑟瑟地抖;还有些不知名的草,结着茸茸的、淡青色的穗子。双莹说,挑花材,要选择纹理清晰、叶片较薄的叶子,如枫叶、角骨兰;要采些菊类和红檵木类;但叶面较厚、蜡质感的海桐或女贞就不太合适。大家说说笑笑地采撷,我却有些怔住了。这些花,在它们的天地里开得好好的,有风听风,有雨沐雨,如今却要被我们这些陌生的过客采了,用一种暴烈的方式,将它们最美的形貌留在另一件不相干的物事上。这究竟是一种成全,还是一种唐突呢?

回到工坊,将花草一样样摊在桌布上。这又是一番审慎的工夫了。花瓣的朝向、叶片的疏密、颜色的搭配,都须用心。双莹悉心授艺道,挑好花材后,把它摊在布袋上,叶子正面朝下,再用胶带固定,然后就可以拿起小锤敲击,直至把胶带下的花材敲至发白,再将胶带撕去,一个完美的植物拓印帆布袋子就制作好了。

当一花一叶、一布一锤摆在面前,劳模刘冬梅便知道将用纯真又原始的方式,去完成一次与大自然的深情对话。在一次次轻柔而坚定的敲击声中,目睹叶脉的纹理、花瓣的轮廓、乃至季节的色彩,被忠实、清晰地“copy”在白帆布上。这份独一无二的“自然手稿”,带着植物自身的汁液与芬芳,呈现出最本真的模样。“它让我们在放松身心的同时,重新体味到创造最原初的快乐,感悟到劳动与艺术相融的魅力。”冬梅叹曰,“这个小小帆布袋,不仅是一件实用品,更是一件艺术品,它凝固着大自然瞬间的美,更传递着来自昆明的温暖和诗意。”

我发现长沙劳模刘婷专注俯身,像寻宝般与每朵花儿、每片叶子窃窃私语。她也觉得,最治愈的莫过于捶打的瞬间。“咚、咚、咚”的声响如同古老仪式,隔着棉布,看汁液缓缓渗出浸润,心中充满奇妙的期待。当她小心翼翼揭开叶片时,叶脉的纤维、花瓣的渐变、边缘的锯齿,都清晰地复刻于帆布之上。它仿佛不是印迹,而是自然的馈赠——带着植物纤维的肌理与草木的清香。很自然,这不仅是色彩的转移,更是对生命的温柔低语。益阳劳模王东晖感喟道,手工拓印,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个技术活。亲手把大自然的美镶嵌在布袋上,既新学了技能,又愉悦了心情。

我拈起一片殷红如血的枫叶,妥帖地安放在布袋一角,再覆上透明胶。于是,它便像琥珀里的虫豸,瞬间凝住了,隔着一层朦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便是“敲”了。我拿起小铁锤,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对着那薄薄的花瓣,竟有些下不了手。这哪里是“敲”,分明是一场温柔的屠戮。旁边的周志强、潘志祥劳模都“咚咚”敲了起来,带着一种劳动的、欢快的节奏。我心一横,也落下第一锤。隔着塑胶,能感觉到底下一种柔软的抵抗,随即是彻底的溃散。一锤,又一锤。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后来便放开了,那动作竟有了某种韵律。此刻,俺的锤子,跟劳模严钰雯、胡春花、文璇的锤子,弄出了小合唱,颇有些“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味道。胡雪霜劳模甚至说,以后看见好看的花儿、好看的树叶,要把它采回来,好好地搭配,教小朋友去敲。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透过那层塑胶,我看见红的、绿的、紫的汁液,慢慢地从花叶的尸骸里渗出来,起初是几缕纤细的脉络,随即捻成一团,恣意地、不管不顾地向着四周的纤维里浸润开去。那米色帆布,仿佛一张饥饿的宣纸,贪婪地吮吸着这色彩的魂魄。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种复杂的香气,不是平日花朵那种浮在面上的甜香,而是带着花草汁液的生涩,和一种根茎被折断后的、植物独有的凛冽的苦味。
这气味熏人欲醉。我停下锤,轻轻揭开塑胶。底下,是一幅怎样惊心动魄的图画呀!方才那朵完整的花早已不见了,它将自己打散了、揉碎了,与帆布的经纬死死纠缠在一处。花形已然模糊,边缘是晕染开的,像梦的痕迹。但那颜色,却比它在枝头时更要浓烈、更要深沉,那红是泣血的,那紫是沉郁的,仿佛将它一生的阳光雨露、所有的悲欢,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出来。这不再是它的形,而是它的魂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总以为花朵最美的时刻,是它在枝头招摇的圆满。却不知,这粉身碎骨的一刻,竟能迸发出如此沉寂又如此绚烂的光华。它是以自身的消亡为代价,完成了一次绝唱、一次不朽的迁徙。它将湖边的风、昆明的日光,以及它自己那一点点微末的、关于春天的记忆,一并烙印在这人间最寻常的粗布上了。

提着这布袋走出工坊,滇池的风又吹到脸上。再看那浩渺的烟波,忽然觉得,它千万年来,不也正是在做着这“敲花”的功业么?它将山的棱角磨圆,将云的影子揉碎,将岁月的颜色一层层地沉淀到自己的心底。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朵被光阴敲打的花?在生活的重锤下,一点点交出青春的汁液、理想的颜色,慢慢地,将一副素白的生命,染成自己独一无二的、斑驳的图案。
布袋静静地偎在我手边,里面的花魂,大约是睡着了。
2025年11月17日夜,记于滇池明楼
(原载2025年11月27日《岳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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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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