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日报·客户端 2025-11-23 10:08:13
彭仁满
在洞庭湖的浩渺烟波之东南,汨罗江水静静流到一座名曰“磊石”的古老山丘。世人皆知,此江因三闾大夫屈原怀沙殉国而名动千古。而磊石山脚下,正是屈原的灵魂归去的地方。当我循着楚辞的幽径,拨开历史的云雾,一个更为深邃的秘密,如同江底的沉玉,渐渐显露光华。
在屈原踏浪悲歌之前,这条汨罗江,早已被楚人的祖先奉为浩瀚星空的倒影,赋予了那个震烁千古的名字:“汉水”。汉水名在汉代后北移,成今天的江汉平原。这是颠覆我们当代认知的事情。
磊石为证楚人的星河之江初名
磊石之名,质朴如山石垒叠。然而在楚人心中,它绝非凡丘。《禹贡》古卷中,它被尊崇为“东陵”(伏羲陵、夏王陵、楚王陵),是大禹丈量九州的神圣坐标(磊石禹书)。
遥想上古,先民们或许就站在这方高台之上,仰观苍穹流转,俯察大地脉络。清代大儒胡渭,曾于青灯黄卷间窥得天机,他掷地有声地断言,《禹贡》所言“导漾东流为汉”之水,并非北方的汉江,正是这洞庭东去的汨罗清流!其根由,深植于楚人独特的宇宙观照。
想象那位传说中的伏羲的身影——他曾立于磊石之巅八卦台和观星台(考古已佐证)。他的目光,穿透漫长岁月,投向璀璨的星河。
那横亘天际的光带,楚人称之为“云汉”或“天汉”。而当他的目光垂落人间,审视脚下这片泽国,汨罗江水系如银练舒展,其流向竟与东南巽风(《易经》中象征“风”与“木”的卦位)暗合。
风行水上,木秀水湄——这是何等精妙的天地隐喻!
“汉水”——这从天而降的圣名,正是楚巫们在此的神圣空间,以星图为经,以江河为纬,以《易》理为魂,为大地血脉进行的诗意加冕。

他们将银河的无尽光辉,灌注于一条平凡的江水,使它成为沟通天人的液态图腾。郑玄慧眼独具,道破玄机:“汉者,洞庭之野也……众流萦回若云汉,故谓之汉。”一语道尽这天地辉映的壮阔诗篇。
文物与故地“汉水”真身的千年佐证
时光的泥沙之下,历史的真相从未湮灭。它们化身青铜的沉默、竹简的墨痕,在千年之后发出惊雷般的回响。
在汨罗江上游的平江沃土,一尊青铜罍破土而出。它腹壁铭刻的“汉伯作宝尊彝”六字,如金石掷地。
这位西周早期的“汉伯”,统治着这片以“汉”为号的土地,他的宗庙必闻江声汤汤。此器静默宣告:早于屈原数百年,早于汉水之名北迁,“汉”的荣光已深深烙印在这条洞庭之滨的河流上。
与此同时,荆门包山楚墓冰冷的司法简牍里有“罗之汉水有舟覆,溺三人”的公文记录,不动声色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战国楚人的官方文书里,汨罗江清晰无误地被标注为“汉水”。冰冷的律法文字,竟成了温暖乡愁的佐证。
更撼动人心的,是源自清华简《楚居》的古老歌谣。竹简上墨迹如泪,吟唱着楚民族血脉的起源:“季连初降于隈山……抵于京宗(夏丘)。爰得妣隹……妣隹宾于天(难产而逝)……巫并该其胁以楚抵,曰‘汉水’,今曰汨罗。”
先祖季连之妃妣隹,在分娩的壮烈中回归天界。悲痛的巫师以荆条包裹她的身躯,将她托付给奔流的江水,并以神圣的仪式为之命名——“汉水”。
《水经注》载:“汨水西流注湘,谓之汉潭。”《后汉书·郡国志》长沙郡载:“汉昌(平江),永寿元年(公元155年)置。”
“汉昌”为平江县历史曾用名,得名于境内昌水,后于唐代改称“昌江县”,五代时定名“平江县”,其名称演变始终与汨罗江(古称罗水、汨水)的流域文化紧密关联。据《平江县志》记载,平江县现存含“汉”字地名50处,如余坪镇稻竹村的“汉水垅”,直接保留了“汉”字地名元素。周边县市亦分布密集:汉寿县60处、汨罗市55处、湘阴县39处、沅江市51处、岳阳县47处、修水县49处。其中,黄龙山作为汨罗江源头之一,其周边地名中“汉”字占比超17%。屈原管理区虽以“汉”字头地名31处数量居后,但单位面积内占比显著高于其他区域,凸显其地名分布的独特性。
这些流传于今的“汉水”记忆,是见证洞庭北部磊石汨罗“汉水”名源的活化石。从此,这条江不再仅是地理的标识,它化作楚族创世神话的血脉,流淌着先祖的灵魂与民族的记忆。妣隹的“宾天”,便是“汉水”的“诞生”。这哪里是命名,分明是将一条河流,熔铸成不朽的液态纪念碑!
名源之争被遮蔽的江南汉水正统
如此显赫的“汉水”身世,为何竟被后世遗忘?一场延续千年的地理“名源战争”悄然上演。
自汉代孔安国等人起,许多经学家固执地将《禹贡》中的“嶓冢”指认为秦岭山脉某峰,坚称“汉水”即今日之汉江。
他们将“导”字强解为源头,却漠视了“嶓冢”不是山名,先秦指磊石山的伏羲、夏王、楚王三陵,最早来自屈原的《思美人》,“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是熊屈的盟约之所。难道他们要在敌国的土地上宣誓?显然很荒诞。
“东陵”先秦是楚地的,与洞庭山、熊湘山、磊石山绑定成一个地理实体,必在洞庭。班固的笔轻轻一划,竟将源头北移陕西,磊石山周昭王、周穆王讨伐先楚的“昭潭、穆屯”历史真实地标,一下就变成了专家手中的传说。
汨罗江的“汉水”身份,就这样在中原中心论的正统叙述中被悄然遮蔽。
让人深思的是,中原号称华夏子孙,夏都的地理在中原寻找2000年无实处,又让历史变成传说。有的学者还断言中华文明史,只能从商代开始,6000年文明史就成了5000年。因为他们没有正眼看待江南伏羲文明、夏文明活态传承着的楚文明!
胡渭在《禹贡锥指》中,以地理学家的锐利目光,连发四矢,直指传统谬误,灉水之谜其描述的湿地景观,唯有洞庭湖洲能完美契合;九江之辨“过九江”的地貌,非洞庭湖口九水汇流的磅礴气象莫属;东陵真身明确指出“东陵”即是洞庭巴陵山(先秦磊石山别称);云梦坐标先秦云梦泽位于江南,更将“汉水”牢牢锁定于洞庭水系。
现代巨擘周振鹤先生提出“地名随移民迁徙”的理论,固然精妙,也是事实,但最早的源点在什么地方,当然要说清。但当考古的锄头叩响大地时,西周时期汉江流域青铜器上赫然刻着“沔”(如夨国尊铭“王在沔”)!
而汨罗江畔,“汉伯罍”却以不容置疑的铭文宣称:“汉”在这里!这并非迁徙的偶然,而是原地命名的光辉自证!地名迁徙之说,在“汉伯罍”的重器光芒前,显得如此苍白。
魂归圣河屈原与汉水的文明共鸣
当我们剥开历史的层累,重现汨罗江——这条古老“汉水”的璀璨真身,再回望屈原行吟的江畔,便有了更深的悲怆与震撼。
《九章·哀郢》中痛呼:“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学者汤炳正洞悉幽微,指出“江夏”实指“江汉夏水”。屈原跋涉,所“遵”之“汉水”,正是脚下这条与他先祖血脉相连、被星辰祝福、承载创世神话的圣河——“汨罗汉水”!
公元前296年当他背对夏浦(今君山区),西望洪水沦陷的郢都,在“王弃沅湘”的悲愤中,哀“故都之日远”。一语双关,叙说的楚国的辉煌的先祖基业将消失的那无尽的哀思,不仅是对先祖故国的眷恋,更是沉入了一条流淌着楚魂源头的生命之河。他战死沉江于此,完成“独立不迁”南国的最深沉、最壮烈的回归与祭献。融入了“将星空倒入大地”的创世时刻!
汨罗汉江就不再是一条普通的江,它是银河落九天的投影,是楚魂不灭的诗篇,是中华文明多元根系中,一条被重新发现、流淌着星辉与史诗的“汉水”。
汉族、汉人、汉字、汉文将楚文化深度融合,它的名字,成了大地上永不褪色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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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岳阳日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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