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湖的翅膀

    2022-09-26 16:36:22

​赵燕飞

对于水,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喜欢。

她一直记得奶奶家门前的那方小池塘。

夏天的黄昏,她站在池塘边的桃树下,边抠树干上的桃胶边等堂哥。终于,堂哥牵着水牛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兴奋地朝着堂哥飞奔。堂哥背在身后的手,总会给她惊喜,有时是一束叫不上名字却很好看的野花,有时是一捧酸里藏着甜的野果子。水牛慢慢悠悠地从斜坡跨入池塘洗澡时,堂哥一把扒了灰不溜秋的背心顺手挂在桃树枝丫上,纵身往池塘里扑通一跳。水们瞬间张开了翅膀,仿佛要驮着堂哥,前去拯救快要被磐石岭吞没的夕阳。那时的她,闻不到手中野花的香,尝不出嘴里野果的甜,痴痴地望着那些亮闪闪的水,幻想被水驮着的那个人就是她,幻想自己也能长出亮闪闪的翅膀,飞向比磐石岭更高更远的地方。

此刻驮着她的,却是一艘蓝白相间的游船。准确地说,是以水为翅的杨梅湖,驮着坐在游船里的她。

这是她第一次游杨梅湖,她没想到这么一座别致的湖,就藏在长沙县黄兴镇,藏在一个名叫龙喜水乡的特色小镇里,距她现在所住的小区不过十几公里,离奶奶家的老房子不到两百公里。从杨梅湖附近的入口上高速,两个小时车程,她就能回到那个经常梦见的小村庄。老房子还在,小池塘还在,只是,高高瘦瘦的奶奶早去了天国,黑不溜秋的堂哥快做爷爷了,那些长了翅膀的水,可能早忘了飞翔的滋味。

初识杨梅湖,她并没有惊艳的感觉。宝峰湖的苍翠,天池的纯净,喀纳斯湖的神秘,都曾让她相见恨晚。这座不大不小的湖,散发的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让默默坐在船头的她,忽然想起了儿时那方小池塘,想起了那些长着亮闪闪翅膀的水。

可能因为前几日接连暴雨,杨梅湖的水略微有些浑浊。水里闲散的白云,参差的绿树,面孔模糊的人,都被蒙了薄薄一层黄纱,也可能是夕阳的缘故,那些黄纱掺了细细的金线,使得波澜不惊的湖面有了无法掩饰的热烈。船儿穿过一座半圆形麻石拱桥,又绕过一处窄窄的弯道,湖中央赫然出现一座小岛,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黄药师的桃花岛。巧的是,这岛还真叫桃花岛。早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的眼神不够好,看不清岛上葱葱郁郁的到底长了什么植物。也许真有桃树吧,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心里有什么,眼里便有什么。”不管有没有桃花,她看到的这个湖,和记忆中的小池塘有着同样的亲切。湖水并非清澈见底,湖畔没有花团锦簇,植被多为常见品种;小拱桥倒是多,青的青灰的灰,各有各的韵致;唯一的风雨长廊飞檐翘角,沧桑里透着几分淡定。这样的湖,或许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它。夏过了是秋,冬过了是春,它只要做它的湖便好……当她看到湖畔立着一幢幢新修的楼房,高层与别墅交相辉映时,她的心跳骤然加快。莫非这是另一个时空的桃花源?在她的意念之外存在已久,等着某一天她会坐着游船悄然闯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当湖畔、别墅这样的关键词相互勾连时,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憧憬。

一起游湖的梅和丹,也很喜欢这样的湖,这样的湖畔别墅。她俩都是她的朋友。她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约定:买别墅,就在这里,以后抱团养老。

梅和丹都是水一般的女人,都有着天池和喀纳斯的气质,温婉,干净,从容。她却敏感固执,习惯一条道走到黑。与梅和丹在一起,她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焦虑会渐渐消失,犹如厚厚的冰层滑入水中而终被融化。丹有两个孩子,她和梅都只有一个。说要抱团养老,心愿肯定是真的。这里既有仁者所乐之山,也有智者所乐之水,不吵也不偏,喜繁华者得繁华,求幽静者有幽静,的确很适合养老,她们三个也算得上情投意合,若能比邻而老,不失为另一种人生好光景。

下了游船,吃过晚饭,她们沿着湖畔小径,慢慢悠悠地散着步。梅和丹聊着聊着往前去了,她却在路边的一株小灌木旁停下了脚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也没打算用手机软件去识别。她被小灌木斜伸出来的一根小枝条吸引住了,小枝条的顶端站着一只大蜻蜓。她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蜻蜓。细长的身体呈深褐色,宽大的双翅很像干枯的枫叶,不见一丝丝叶肉,唯有纹路清晰的叶脉纵横交错,仿佛只要沿着那些路径,就可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由穿梭。一阵轻风蹑手蹑脚地经过,蜻蜓抖动薄薄的翅膀,忽然消失在杨梅湖的上空。也许大蜻蜓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可她看不到。她无法确定大蜻蜓的存在,正如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梅和丹站在前方不远处等她。她追上去,想和她们说说那只蜻蜓。嘴张了张,又不知怎么开口。一只蜻蜓,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走着走着,梅落在了后面,与不期而遇的熟人站在湖畔聊天。她和丹肩并肩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片草坪时,她们停下了脚步。一群年轻人边吃烧烤边唱卡拉OK,那个双手紧握话筒的小伙子正捉着喉咙唱《天路》。即将飙到最高音时,她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果然,关键时刻小伙子熄了火,自行降低八度,勉强收了尾。她和丹相视一笑。这样的夜晚,有人要热闹,有人想清静,有人嫌孤单,有人怕喧嚣……站在杨梅湖畔,一直偏爱古琴的她,更愿意听一曲《松涛声远》。她喜欢听纯音乐。钢琴清冽,陶埙苍凉,洞箫飘逸,笛声悠长,尺八萧瑟,二胡悲伤,大提琴低沉,萨克斯迷茫,古筝激越,唢呐张扬,它们都属于美璧微瑕。有人说:古筝悦人,古琴悦己。这话不无道理。悦人多有所求,或华丽,或热烈,或缠绵悱恻,这样才更容易被发现然后被选择;悦己却是洗净铅华后的大自在,就像她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心头微微荡漾开来的涟漪,不急不徐,不轻不重,不悲不喜,那一刻的她,放下所有的重负或执念,让那挣脱束缚的灵魂得以破茧成蝶。或许,她的偏爱对于古琴之外的乐器来说不够公平。对此,她无法解释更多。“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所指的“不可言说”,她似懂非懂。不像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她一看就明白,正如每每读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样的诗句,她的思绪就会像那只翅膀宽大的深褐色蜻蜓,从语言的灌木丛,飞向想象的开阔地带。不过,维特根斯坦偶尔也会深入浅出,比如他形容陷入哲学困境:一个人在房间里想要出去,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想从窗户跳出去,窗户太小;想从烟囱爬出去,烟囱太高。其实,只要一转过身来,他就会发现,房门一直是开着的。她理解这样的描述,当她囿于某种困境的时候,往往也会本能地去寻找“窗户”,寻找“烟囱”,等她转过身来,发现唯一的那扇门并不如维特根斯坦所言“一直开着的”,她会鼓励自己用力去推。门没上锁,门是虚掩的,门锁是坏的,这种种可能都将引领她找到真正的出口。

眼前的杨梅湖,或许预示着从某种出口抵达某种入口的最佳路径。

天渐渐黑下来,她和丹都不知道这座湖到底有多大。她没有方向感,丹说不用怕,酒店的招牌那么亮,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能看到那些霓虹就迷不了路。过了一座小拱桥,又过了一座小拱桥,路灯越发朦胧了,青蛙的叫声却更加笃定,此起彼伏的,似要将那些失踪的星星从深不可测的夜空里一颗颗拎出来。一对小情侣走在她们身后,低低地说,浅浅地笑。忽然传来女孩的尖叫,她和丹同时回头望,原来是女孩不小心崴了脚,男孩弯了腰去察看。这时,一只黑乎乎的大鸟扑腾着翅膀从她身旁的树影里蹿出来。大鸟可能是被女孩的尖叫声吓到了,它慌慌张张地遁进夜色之中,如一滴雨融入了杨梅湖。想到雨,她忽然觉得额头一凉,从那看不见的夜的深处,隐隐传来几声轻雷。“又下雨了?”她这话,像是问丹,又像是自言自语。丹笑着说:“下雨也不怕,前面就是酒店,看到‘龙喜水乡’那四个大字了吗?”

酒店就在眼前,她却有些恍惚。酒店好像只有十几层,在变幻不定的霓虹里,这栋并不巍峨的建筑物犹如一位沉默的巨人,在他目光如炬的注视里,杨梅湖缓缓张开硕大的翅膀,从容驮起尘世间可以言说以及无法言说的,一切。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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