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话把哩”

    2022-09-24 19:35:21

周钟声

上世纪60年代属于“小冰川时期”,每年冬天,岳阳老街的马路差不多要结一个月的冰。漫长的冬夜,城南三家坊,木楼板屋子里,外婆把炉子用湿煤搭(封)住,洗漱毕,带着我和妹妹躺进“浆”得硬括括的被窝。

空气中飘荡着湿煤变干的气味,板壁到处透风,也不用担心煤气中毒。才9点多,太早,睡不着,怎么办?三嗲孙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猜谜语。“围屋一园笋,风吹步步紧,东边来只羊,吃落围屋一园笋。”太容易了,我和妹妹抢着答。

再来个难的。“对门山上一捆柴,花花绿绿滚下来。”猜不出!在城里生长的伢崽,想破脑壳都猜不出。猜着猜着就睡着了。梦里,一大捆花花绿绿的柴,从故乡的对门山上轱辘辘滚下来。

五十三四的外婆,在城里度过了大半生,会说老岳阳人“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到江边走”的口头禅,却没有太多的城市腔,一口口音很重的东乡土话。

三月三,九月九,这两个时间节点,是岳阳的多风季。因为有民谚提醒,真正被大风刮入江湖者极罕见,但大风致船只翻沉是常态。90年代从东瀛来了一个旅行团,游完君山回城,过洞庭时骤遇大风,一船数十人无一生还。

每年涨大水的时候,外婆必带我和妹妹到洞庭湖边看水。那时候只要洪水稍大一点,湖畔的仓库和货场就是灭顶之灾。被煤炭、石灰、和泥沙混合污染的湖水,颜色浑浊,发黑,给人以莫名的畏惧。

说到天气与时令,外婆的话把哩(谚语),就像丰收的葡萄,一串串的,比她记得的谜语要多——

“人是冇毛虫,六月间怕北风。”这一条特别富有文化色彩和生活经验。你看,人也是虫,只是不像其他虫子一样有毛覆盖,所以6月炎天暑热也畏惧寒流来袭。那时候的岳阳盛夏,总有一两场过山车式的降温,把未及时添衣的人们冻个半死。

“七月半,看牛伢崽伴田墈。”“过了处暑节,两头冷,中间热。”

“九月重阳,移火进房。”时间倒退到上个世纪,重阳节之后,一般就可以烤火了,不像现在的老天爷热起来没完没了。

还有人生与生活方面的——

外婆不识字,却认定我字丑,教导过我好多回:“你外公的字,印版一样,啧啧。字无百日功,你要崭劲练,字是门面书是屋,晓得啵?”

有一次我把父亲的一支派克金笔弄丢了,父亲大发雷霆,像个雷公菩萨。外婆赶紧说:“先吃饭,先吃饭,雷公不打吃饭宁(人)。”意思是在那个时代,吃饭是天大的事。

“一代亲,二代表(表亲的意思),三代四代了。”这话虽然感觉有点凉凉,却道出了旧时代的人情世故,浸透了生活的况味,特别形象,好记。

“人看及小,马看四爪。”这一句意思我懂,但文字上外婆肯定是没搞太准确……

外婆一册书都没读过。嫁到外公家不久,吃了不少苦,故而收获了一肚子种田、节气、人情、生活诸方面的“话把哩”。有谚语、俚语(含俗语)甚至格言,其中有一些放在今天是可以称之为“金句”的。

“春栽日子夏栽时”。这话不用翻译,好懂。有意思的是,我和妹妹的中学时代,每年下乡参加春插、双抢前后,外婆就要念叨:“春栽列(日)子夏栽时。”

每当遇到要送礼或收到礼的时候,外婆的脸上就满是自嘲:“人情一把割(锯),你扯来,我扯克(去)。”

外婆的“话把哩”,有的是谬论,不科学。例如:“菜不养人茄和苋,饭不养人糯米饭。”前者的维生素跟其他蔬菜同样丰富,而糯米饭绝对比粘米饭营养要好。

对于这一条,说是说,可是貌似连她老人家自己都不太信,茄子、苋菜、糯米饭照吃不误。有时候甚至特地买糯米回来煮饭吃,还要放上一些白糖——现在基本上没人这样吃了!于是我感觉外婆有的“话把哩”富于喜剧色彩,就像当时她所处的个人境地一样——

记得当时,读初中还没圆力的我代外婆出工,把我累得够呛。而每听见我叫苦,外婆就说:“伢崽哩的气力,去了还有来的。”一段时间这句话成了我的梦魇。

外婆离世前卧床,总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怪异得很。一个86岁的文盲,竟然说起了一口普通话。模仿电视里的讲话,列车员的广播,医生的询问……惟妙惟肖,俨如神灵附体,“话把哩”则统统消失。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望来时路,外婆给我的课外,远比老师给予的多。外婆的“话把哩”,潜移默化到了少年的骨子深处。让我对方言的关注和喜爱,获得了一些先天般的潜质,给我的人生际遇带来无穷的好处。

外婆们的离去,无疑会带走一些方言,但不用担心它断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方言,旧的“话把哩”被带走了,新的方言会自然而然地接上茬。这就是千年方言旺盛而恒久的生命力。愿外婆在天堂里快乐。

责编:刘瀚潞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