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1-04-04 14:34:45
母亲年轻时喜欢哼唱歌谣。也许身低位卑,母亲一般只在家里、在儿女面前哼唱。生产队的“忆苦歌”,乡土味的民间谣曲,《洪湖赤卫队》等电影唱段,母亲都能哼唱。劳作之余,开心之时,母亲哼唱一段,身心顿然放松。母亲也爱看戏,镇上演汉剧、放电影的夜晚,母亲总是不顾白天劳累,不嫌夜黑路远,背驮手抱我们兄弟,上坡下坎几里路,急急匆匆、兴致勃勃赶往戏场.....

这是母亲留在我记忆里的青春形象。年轻母亲苦乐相伴、舐犊情深,生命花季以蓬勃的姿态灿烂盛放。
凯风寒泉,寸草春晖。童年岁月母子亲昵的快乐,母亲娓娓哼唱的俚曲歌谣,远在天边,近在心间。
“虫虫飞/虫虫飞/飞到嘎嘎(外婆)屋里去/嘎嘎不打蛋/虫虫不吃饭/嘎嘎不杀鸡/虫虫不回去/嘎嘎不赶狗/咬了虫虫手”。(《虫虫飞》)
母亲把我放在膝上、揽在怀里,两只手捧着我的小手,一开一合,一俯一仰,有腔有调,有韵有节,唱到末句,加重语气,把我两手食指碰在一起,母子俩也亲在一起,笑在一起,快乐在一起。这种场景,在母亲不出工的雨天雪季,在母亲劳作休息的盛夏午后,在母亲放下针线活的小憩时分,在一家人围炉相守的温暖年节。
韩家湾到坡子街外婆家,不足两公里。舅舅姨妈照看我们兄弟的时候,我们常到外婆家。外婆一家下放到三十里外的克洞村后,长成少年的我们兄弟,经常翻山越岭去克洞看望外婆舅舅。有一次,我们兄弟遵从母亲嘱咐,背上几块新鲜猪血到外婆家,双腿滴满血迹,外婆看得心疼,数落母亲几天。一条山路,一段岁月,一世亲情!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短缺,家里吃口多,外婆舅舅们也拮据,亲戚家都熬过一段缺吃少穿的日子。母亲以自己的勤俭划算和乐观坚强,撑起一家人半饥半饱的艰难岁月,守护一处甘苦相依的亲情港湾。
外公旧时经商。母亲小时候见过一点世面,临近发蒙,家道已然中落,因为弟弟妹妹多,居大带小,没能上学。母亲的家庭背景,使她虽为农民,虽称“丫头”,却不失家传底蕴,不缺谋生智慧。母亲嫁到韩家时,父亲只有一间祖屋、一方木床、一口水缸、一架梯子。母亲内当穷家,外挣工分,与父亲一道勤扒苦做,农工兼补,终有余庆。
“烟子烟/烟上天/烟到天上梅花朵/狗夹柴/猫烧火/老鼠出来打家伙/牛吹号/马抬轿/猴子出来放大炮”。
一首《烟子烟》,即景吟唱,童趣盎然,恰是韩家湾倚山临河、天青水碧、牛唯狗吠的乡土写照。母亲所在生产队的队部就在韩家湾,我看见大人们从事生产活动,春播浇土灰,夏收烧秸秆,整粮打秋场,冬种砍火畲。我和玩伴们有时候围着草灰烟火,吟唱、打趣、欢闹,那份快乐,那种无忧,胜过现今一切获得和幸福。
烟火袅绕的韩家湾,是我少年岁月的人间天堂,是我儿时目及的“动物世界”。在草灰烟火中,我感悟自然、想象世界。在母亲歌谣里,我安享慈爱、沐浴温情。这片鱼鸟畜禽风云际会的乡土,这方春夏秋冬星辰浩渺的山水,赋予我草根生命的成长密码,开启我天外有天的人生旅程。世事流年,袅袅烟火,草木春秋,岁岁枯荣。长大后每每哼唱《烟子烟》,我感叹人与自然一体、生命简单如土。
有"叙事诗"风格的,是一首《打铁谣》——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转去学打铁/打铁打铁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打铁打铁二月二/皇帝老子吹笛笛(儿)/打铁打铁三月三/地米菜开花配金簪/打铁打铁四月四/一个铜钱四个字/打铁打铁五月五/划破龙船打破鼓/打铁打铁六月六/六月太阳好晒谷/打铁打铁七月七/七月枣子甜蜜蜜/打铁打铁八月八/八十婆婆纺棉纱/打铁打铁九月九/九十公公离不得灶门口/打铁打铁十月十/一把剪刀一把尺/打铁打铁十一月/关起房门落大雪/打铁打铁十二月/杀猪宰羊过大节”。
父亲是铁匠,在镇上农具社打铁。我因此对母亲教唱的《打铁谣》熟记于心。歌谣里有人物对话,有场景故事,每每听下来,不禁对人间烟火气、乡村农家人产生无尽遐想。歌谣里有节气农时,有民俗生活,每每哼起来,眼前浮现亲族相望的农村、昼劳晚歇的农家和种敛稼穑的农事。
春暖花开,母亲采回地米菜、胡葱、椿芽等野菜,大自然的馈赠,给一家人简朴餐食平添味道,也启迪我节气农时和天地物象。夏至河满,母亲带我们兄弟到凉亭桥、河码头看龙舟赛,在激越昂扬的鼓声中,在水波翻飞的浆影里,小镇故事和山水人文摄入我的脑海。秋凉如水,母亲用积攒的布票置办一家人冬衣。我常常跟到裁缝铺,对师傅运用剪刀尺子的手艺看得入迷,临走,还能赏玩几块碎画粉。及至年关,母亲忙着筹备年货。杀年猪、打糍粑、做团馓,称得上农家“三大件”。我上小学以后,家里多数年头能够备齐“三大件”。母亲经营的家,有如《打铁谣》叙述的情境,呈现四季色彩,充满温馨气息,沉淀缠绵记忆。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做篾匠/嫂嫂起来打(纳)鞋底/婆婆起来摏糯米/糯米摏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幺娘/幺娘幺娘你莫哭/转过弯弯是你屋/田也有/土也有/打开后门看石榴/石榴树上有冰糖/哩哩啦啦迎幺娘/幺娘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打卦/打到满满(叔叔)/满满挑水/碰到乌龟/乌龟划船/划到庄园/庄园挖土/挖到神龛/神龛倒了/和尚菩萨嚇跑了”。
哼唱《大月亮小月亮》,必定联想月明星稀、蛐蛐鸣叫的韩家湾夏秋之夜。农家生活的庸常,儿女嫁娶的仪轨,有田有地的理想,触动心弦。人与自然和谐的浪漫色彩,人与神灵相往的巫风流俗,亦真亦幻。母亲哼唱,或许有感于歌谣的韵律节奏,或许共鸣于人世间的儿女婚嫁。
我哼唱的时候,想起大伯的女儿,我们的大姐,嫁到一个叫“水桶”的寨子,过门的头天晚上,围着火塘哭嫁,哭父母,哭亲人,诉诉叨叨,悲悲戚戚。此后,韩家湾姐妹相继远嫁他乡,几十年来,感时伤怀,历历在目。
在大月亮小月亮陪伴下,母亲起早贪黑地劳作,打理几处自留地,种些瓜果菜蔬,成为一家人难得的温饱补济。母亲农闲时还帮乡邻做豆腐,赚取豆渣,或用作禽畜饲料,或者做成霉豆渣添作菜食。我们兄弟往往被分派洗黄豆、担井水、推磨豆浆、烧看灶火。逢场赶集,母亲带着我们摆地摊,售卖菜蔬瓜果换取油盐钱。那些充满生活希望的劳作与收获,年深日久,成为一生挂怀的乡愁。
母亲歌谣,不是母亲原创,而是一方民间流传,是农耕生活积淀的文化碎片。哼唱歌谣的母亲,成为我人生启蒙老师。母亲歌谣,伴随我四海为家,滋润我故园乡心。我常常默吟母亲歌谣,似与遥远天国的母亲交流诉说,那份无边静默,那份隐隐伤感,刺疼心尖,浸漫心田。
岁月沧桑半世纪,韶华飞逝五十年。融入我生命情感的母亲歌谣,—如宿根植物,年年生长开花。
责编:李孟河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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