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鹤群 帅常恺

每一段伟大历史，都有其铿锵的序章。株洲清水塘——这片曾哺育二百六十一家企业的热土，其初创之光，至今仍灼灼照人。

这里曾是新中国“一五”“二五”战略布局的重镇。株冶铅锌淬火，铸国之重器；株化三酸两碱，奠工业根基；湘氮尿素，滋养万里沃野；株玻浮法，映照时代新光；……高炉、烟囱、机台，如共和国工业体系的铮铮铁骨，亦凝结为几代艰苦创业者的雄阔丰碑。

当重工业已在几十年的奋斗中奠定了基础，高科技新时代又在大声呼唤时，过去的毕竟过去，将来的却终将到来，于是隆隆的机器声在此渐息，而这片苍劲、厚重的土地则获得了新的生命——它不会衰亡，而必将也正在重生并再获辉煌。

半世纪风云，每滴热血皆汇入时代脉动，每簇炉火俱化作历史辰星——试问苍茫，谁曾见，当年丹心尽染，铁魄铸山河？

——题记

走入这片遗址，仿佛在瞻仰无声却雄壮的秦俑战阵！一幢幢庞大厂房有如一个个坚如磐石的军团，一座座高耸的烟囱则似一个个领军猛将，他们历经战火、遍体沧桑，却依旧昂首向天。它们曾在共和国一穷二白、外患屡屡的年代，以铁与火锻造出重工业的脊梁，哺育农桑，壮大国防，居功至伟。而今，它们在沉寂中蓄势，仿佛随时会重新列队，奔赴另一场属于新时代的征战。

最先让我们叹服的，是那处处可见的斑驳锈迹。

它们覆上僵冷的机台，盘绕虬曲的管道，如岁月点点滴滴踏出的足印。那不仅是时间的印迹，更是建设者们热血与汗水的印记，是他们生命的留痕。我每轻触一片锈迹，都仿佛触到那段艰难却坚定的时光。这斑驳的锈迹，终将在新时代的召唤中，焕发成闪亮的银甲，披挂于新一代开拓者的肩头。

再看那座座炉塔，如卸甲巨人默立苍穹，回味着体内曾经奔流的铁与火。我仰首，目光沿它虽锈蚀仍不屈的筋骨攀升，直探云空，几缕流云轻抚它的肩际——刹那间，刚硬与温柔，往昔与当下，竟融为一体，分不清是钢铁擎住了天穹，还是天穹拥抱了钢铁。

风穿过已显空荡的车间，带来铁腥与碱尘混合的气息。这风，是识得故人的，它记得电解的蒸汽如何浸润青春的面庞，它记得汗珠怎样砸进灼热的铁槽。那些号子、那些笑语，并未消失，只是沉入这无边的锈色，成为它密实的肌理，伫立良久，便能从这深沉的静默中，将它们一一辨出——那声响遥远、微弱，却沉甸甸的砸进心窝。

近观时，目光落在一片铁板的龟裂纹上。那纹路如干涸的河床，亦如老者额间的深褶，每一道里，都封存着风雷激荡。斜光切入，裂纹深处漾起幽暗，恍若岁月深不见底的瞳仁。

远望时，视野投向庞然机组剪出的巍峨廓影。那寂然的烟囱，如一柄巨楔，钉在历史与未来的交界。霞光为它披锦，它却以铁一般的沉默，将万千绚烂收作背景——那一刻，它不像废墟，而像一座无字丰碑。

于此溯洄从之，不生凄惶，反生敬仰。满目锈迹，固是悲壮的伤痕，但更是创业史颁发的勋章。它们将那段火红的青春妥帖收藏，任其酝酿，凝成永存后世的醇厚记忆。

但这何尝是终局？它分明是另一种伊始——君不见，铁石裂隙间，已有青嫩新芽，悄然探首，生生不息。

我仿佛听见铁锈在寂静中生长的微响，丝丝然，如春蚕食叶，若夜露凝霜。这是一种以“消蚀”为仪的庄严积累，而与之交响的，则是“N+T艺术馆”中数字艺术的流动、水墨的静谧、孩童奔跑的清笑——那是另一种生命的宣言。

历史从来伟大，却也艰难而残酷。我们不应止于歌颂，更需沉重的接纳、深刻的反思。那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年代，牺牲不可避免，代价必须付出——但一代人却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奠定了共和国的工业根基。而今，我们仍须以断腕求新的决心，推动这片土地从“工业锈带”升华为“产业秀带”。

“思想最深刻者，热爱生机盎然。”新旧在此交融，沉浮在此更迭，共同谱写着一曲无言的契阔。

我们终究是来了。带不走一片锈，却将一整段凝固的光阴、那无声而深情的凝望，纳入胸壑。往后，在尘世喧嚣的间隙，只须阖眼，便能重返此地，与这片铁色的庄严对坐——

它让我们记住：株洲曾产出中国工业340余项“第一”，其中160项则诞生于清水塘工业遗址的此地。这确曾付出环境的代价，但而今，湘江水质已复Ⅱ类，土壤焕新，空气澄明。这片土地正以超绝的勇气，开拓创新，支持新时代、新经济、新文化的创建。

锈迹，是历史的印记，也是未来的种子。它不祈求挽留，却呼唤理解，不沉溺光荣，却启迪新生。

我们凝望锈迹，实则是凝望一代人的青春、一个国家的选择、一段历史的辩证。在这凝望中，我们与过往和解，向未来致敬。

这不是告别，而是接力。

乙巳寒露后一日 莫鹤群 帅常恺识于清水塘工业遗址公园。

图源：株洲摄影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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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