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副刊·湘韵丨君子有酒

    2024-12-24 08:13:15

王跃文

访杏花村,必是要喝酒的。

我第一次去杏花村,是在2017年秋,此行获赠2015年头锅原酱汾酒一坛。回到长沙,我按捺不住,呼朋唤友,三下五除二,即把五升装汾酒喝完了。那是酒精度66度的老酒,头一口竟如利剑破喉,从喉头往腹内急刺而下,几闻咝咝肝肠炸裂声。酒杯高高倒举,大笑着哈几口气,听热浪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额冒汗星,背如负暄。一时,满堂喝彩,好酒好酒!待酒喝完,方记起杏花村人曾有嘱曰:再藏几年,味道更好!我私下后悔,也只能箸敲空坛而兴叹。周人击缶,为日昃之匆忽;我敲空坛,惜好酒不经喝!

七载后,时逢金秋,我得以再访杏花村,参加汾酒封藏大典。入得席来,见每客尊前备酒四款:竹叶青、玫瑰汾酒、白玉汾、老白酒。流光潋滟,酒香扑面。主人举杯说:四款酒皆可品鉴,爱喝哪款,尽管享用!尝读《诗经·小雅·瓠叶》,诗中主人清煮瓠瓜瓠叶,烤炙野兔,佐酒之馔极简,礼数却极为郑重。一尝一献、一酢一酬之间,主人谦逊殷勤,客人娴雅尊重,彼此陶然相乐,甘之如饴,正所谓君子之风。此时杏花村主人待客劝酒之道,岂不正合《诗经》中的雅正之礼?眼前的汾酒,其色清,其气芬,其质纯,其性厚,主人敬酒有礼有度,真可谓君子之德。

汾酒之清芬纯厚,望闻即能深知,更何况起坐开尊,开怀畅饮。我曾有幸数访山西,识得吕梁彤宇君,方额广颐,性情敦厚,做事豪迈,重情重义,颇有古君子风。他以青花汾酒宴我,席间数次说道:青花汾酒之好,全在一个纯字,除了酒味,只有酒味!彤宇君又陪我参观太原青铜博物馆。殷商春秋先民所造青铜器工艺之精美、造型纹饰之想象力、高雅奇绝之审美力,令我大为震撼。那些稀奇古怪而又丰富多样的酒器,尤令我颇感兴奋。爵、觚、尊、壶、觥,这些酒器现在日常或还能见到用到,更有许多酒器,其名今人连字都认不出,比如鸟盖人足盉、兔觯,夔凤纹罍、兽面纹斝、贾子匜,或像之以猪龙鸟兽、或像之以风云雷电,似像非像,非像而极像。精美如此,叹为观止。彤宇君指着展品笑言:凡我们认不出字的青铜器皿,绝大部分都是酒器。

我便想起少时读《红楼梦》,读到第四十一回,妙玉请林黛玉、薛宝钗在栊翠庵喝茶,宝玉也去蹭茶喝。妙玉用了几件稀罕茶具,给林黛玉喝茶用的是瓣爮斝,给薛宝钗用的是点犀盉,给贾宝玉用的是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盏我还能知道是什么样子,斝和盉的形状就无从想象了。那回在太原青铜博物馆,我就把兽面纹斝和鸟盖人足盉仔仔细细看了几圈,脑子里林黛玉、薛宝钗拿着斝和盉喝茶的样子就逼真生动起来了。却又不免猜想,她们拿的应该是真古董吧。见眼前很多酒器出土于吕梁,我笑言:这些远古酒器,可曾盛过汾酒?

彤宇君说:先人穷极智慧造这些青铜酒器,皆因其首先是礼器。礼者,敬畏鬼神与天地也。有酒器自然不够,必得有好酒,酒能通神。有敬畏必出规矩,有规矩必生秩序、尊严与法度。酒能去忧解愁,释放天性,君子却能依礼而行不乱性。读《礼记》所载喝酒的规矩,知古代贤君之所以制订酒礼,为的是不使臣民滥饮生祸,“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依周礼饮酒,“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诗经·小雅·瓠叶》中写“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此处“献”并不能简单解作“献上”“进献”的意思。依周礼,先是主人敬客人,碰杯之后主人先饮,客人再饮;再是客人回敬主人,碰杯之后客人先饮,主人再饮;最后主客碰杯,一同进饮。如此三杯,即为一献。周礼一献为平常酒礼,依主客身份往上渐次而进,有诸如五献、六献、七献、八献、九献之别。酒礼最高规格为九献,即为国君飨宴诸侯,或国君飨宴他国之君。无论一献或九献,主客饮酒等量。一献,主客均各饮三杯酒;九献,主客均各饮二十七杯酒。是故周代酒礼,平分秋水,主客不欺。是谓“君子有酒”耳!彤宇君朗声大笑:走,今晚我们再喝青花汾酒,有礼有度,至少三献!

做客杏花村,饮酒使人不忧、不惧、不惑。汾酒前贤王协卿题写的“质优价廉”牌匾至今仍挂在老作坊,观之使人顿生敬畏钦佩之心。汾酒既有品格尊享的高档青花汾酒,也有寻常百姓的“口粮酒”。汾酒,真君子之酒也!

责编:黄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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