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我是一尾鱼 游动在微波浮动的沅江里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5-25 13:34:02

作者:于小尘

沈从文先生在眷眷深情的文字里,为我素描出了一个“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的泸溪。我逝去的恋人若巴用深情的诵读里,为我娓娓道出了一个让丹青逊色、让诗自惭形秽的泸溪。自此,泸溪便让我心驰神往,心心念念。

两年前的九月,我揣着一本《湘行散记》坐上了南宁到凤凰古城的高铁,打算从凤凰古城转乘汽车到泸溪,重温沈先生的文字中对泸溪的那份深情。列车一路呼啸着北上,我的心居然惴惴不安了起来,有一种去见初恋情人般的慌乱和羞怯。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且被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 坐在凤凰到吉首的汽车上,刚好读到《湘行散记》里那段浸满乡愁的文字,天下起了蒙蒙细雨,让我对泸溪的思念变得愈加急切了起来。

到达泸溪县,方知如今的县城已不再是沈从文笔下描述的那个老城,因修建五强溪电站,泸溪县城整体搬迁至白沙。

抵达泸溪新县城白沙,雨停了,阳光透出云层,空气是甜的,连淡淡的夕阳也是甜的。夕阳下,沅水绕小城流淌,轻轻雕琢着沙滩。虽不能完完整整体验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泊岸的小船一字儿摆成排,开始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交织成一幅宁静温馨画面。”人间最动人的黄昏,但依然能品味出沈从文笔下那个“碧水绕城走、夕阳挂古楼、行人往来匆匆”永远奔腾在泸溪人的血液里的 “圣境”黄昏和岁月也带不走的乡音。偶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路过,擦着细密的汗珠,在他们的心中,可否如我一样有着那么一丝的愁绪呢?

不经意间,望向对面,眼睛再也无法移开,刀削斧劈般的绝壁映在碧绿的江水中,这难道不是沈从文笔下的“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耸,被夕阳炙成一个五彩的屏障”吗?夕阳漫天,悠悠青山漫着朦胧,宝塔若隐若现,长亭接着短亭,石壁千姿百态,江岸人影影绰绰,美轮美奂。

忽见几条极具现代感小船在江上一字儿摆成排,虽没有撸歌浮动,亦无炒菜落锅与小孩哭闹声,却多了几分诗画味,这就是闻名湘西的十里画壁了。

暮色渐浓,巍巍青山如黛,悠悠沅水含烟,似丹青,似彩绘,似群雕,更似梦境里的故乡。一草一木的给予,一砖一瓦的成全,似乎我与这山,这水早就许下了盟约,总要来此相见。而我们的盟约,仿佛比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更早些,我不遗憾晚生了几十年,彼时有彼时的烟火之美,此刻有此刻的倾世之情。只是,此生错过了与沈先生同赏一江水、同登一座山的缘分,这应该不算是遗憾吧。

我没有可牵挂的人,一路的见闻和情感也无从题寄,所有文字皆从内心出发再回归内心。虽然老城不复,但这沅江之水所孕育的古老风情早已成为泸溪的基因,它不会因为岁月的变迁而消失,只会被时光酿制得愈加醇香。

泸溪县城白沙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边上是一座小渔村。据考证,屈原流放期间曾在这个小渔村里,与村民相处甚好感情颇深,创作了《涉江》《橘颂》等著名爱国诗篇。后来当地村民们商议,改村名为屈望村以纪念屈原,江中葱郁的沙洲便成了“屈望洲”。

行至涉江楼,稍许停留,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身着长袍的屈子朦胧身影,从兰草中升腾,从一桂树里浮起,从沅江缓缓上岸,披发行吟向涉江楼聚拢,缓步朝我走来。我甚至相信,在某天黄昏,一个曲裾深衣的楚国诗人,从沅江涉水而来,他走到岸上,与今天的诗人,也与未来的诗人,相约在涉江楼,开怀畅饮,吟诗论道。他说着楚国的心碎和兴衰,而今天诗人们举杯一笑:“今日盛世,如你所愿了吧?”而未来的诗人,又会说些什么呢?或万世之后,桃花百里,春风夭夭,亘古的绝唱依旧灼灼如故。

隔江相望,橘颂宝塔巍巍耸立。风渐起,江岸连片的芦苇顺风想着宝塔起伏,似乎在向屈原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表达无限思念和敬仰。我想,屈子的基因必然在沅江延续下去,屈子精神必将融化在沅江水里,流淌成每一个中国人血脉深处的忠诚意志和爱国情怀。

按捺不住内心的那份悸动,到泸溪的第二天,我就去了浦市古镇。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古老,也不仅仅是因为沈从文先生的念念不忘,还因为在这座古城里,有一个属于我的“翠翠绒线铺”。

大三那年,喜欢过一个泸溪浦市镇的土家族男孩,我喜欢叫他若巴,这是他的乳名。他有一个弟弟叫尔莫,因身患寒疾早早辍学与父亲一起打理一个小茶馆。大学时代的爱情内敛而含蓄、懵懂中亦有热烈,我们讨论过毕业后的去向,描述过未来生活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也喜欢我所喜欢的沈从文,那是他的乡邻,亦是他一生追逐的高度。

有一次我生病住院,他整日在病房里为我诵读沈从文先生的《神巫之爱》,被医生、护士以及同病房的人羡慕得无与伦比。只是,大四开学后,我再也没见过他,那时还没有手机,也没有他家的具体住址和电话,只知道他家在泸溪浦市镇,开了一家茶馆。除此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无论我怎样地努力找寻,都无半点音讯。后来,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中,听说他出了车祸,人没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病了好久。曾经动过去一次他老家浦市的念头,但思量再三仍没有勇气。想来,人都没了去了还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徒增伤感而已。只是此后,浦市古镇,便成了盘桓在我心头的暗疾。

转眼走过二十多年,孩子已如我当年那般大小,但还时常午夜梦回若巴,挥之不去。这次到了泸溪,终于鼓起了去浦市的勇气。

万亩荷田花海,映着沧桑老屋。水墨染着明月与过往,也绘着今生与明日。只是,我的过往呢,还能否寻得到踪迹?

浦市很安静,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古朴的街道,古朴的徽派建筑,没有商业味,只有烟火气,斑驳的老墙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也爬满了浦市曾经的繁华。古镇内的商铺,也都是古朴的风格,仿佛不小心启动了时间魔方,回到了那个不更世事的年代。

浦市古镇的茶馆很多,茶馆里,喝着茶聊着天、嗑着瓜子的多是老年人,有的还围在一起拉着二胡唱个小曲。到底哪一家才是若巴家的呢?抑或过去了这么多年,若巴家的茶馆是否还在经营?

顺着街巷一间一间地找,每到一家就坐下喝一碗茶,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店家姓氏,问他们是否知道若巴或者尔莫的名字。有些人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不知他们是否能听得懂了我说话,也有讲普通话的也都对不上。从中午12点一直找到下午6点,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在古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家小茶馆,一个年纪、样貌都形似若巴的少年在小柜台里忙活着。

“你从街头喝到街尾,喝了几条街了,在找人么?” 见我进了茶馆,少年顺口问了一句。

“你怎知我在找人?” 说话口气与若巴如此神似,我愣了一下回问。

“小镇不大,旅游的人也没几个,像你这样见一家茶馆就喝一家的人,很容易被关注,尤其是女性,在我们这里,女性是不喝茶的,只喝酒。”少年道。

当我说明来意之后,少年沉默了良久才悠悠地说道:“我父亲,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他前不久已经过世了。”

是的,我找到了若巴弟弟尔莫的儿子,我就叫他小尔莫吧。小尔莫大学刚毕业,留在长沙工作,恰逢假期,他回家帮忙。

他说他曾听父亲说起过若巴,说他大学没毕业便死于车祸,说他还有一个热恋中的女朋友……至于若巴离开时的诸多细节,我没再询问。毕竟,斯人已去。

小尔莫说让我多留一天,他可以带我看看老戏台、老建筑,去看看保存的最完整的明朝建筑吉家大院、吉家祠堂,去听听传承了六百多年的辰河高腔。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能来到若巴生活过的小镇,又找到了若巴的亲人,感受到了他生活的气息,也补全了我心灵缺失的一角,足矣。

离开茶馆已是掌灯时分,古街上大大小小的茶馆开始热闹起来,还有说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若巴曾告诉我,浦市古镇是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位列湘西四大古镇之首,在鼎盛时期,浦市拥有三条商贸街、十二座城门、二十多座货运码头、四十五条巷弄、十省三府的同乡会馆、三家银行、七户钱庄、五家典当、九家油号、三户洋行、两家报馆、七十二座庵堂寺庙……繁华至极。而今,虽不见商贾云集、店铺如林,却是满城闲适、岁月静好。

老茶馆里来客依旧络绎不绝,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坐,捧着热腾腾的茶杯谈笑风生,回忆着、憧憬着……我慢慢地走着感受着小镇的烟火,打铁店、秤杆店,酱油坊、蓑衣店……一间间古朴的小店铺里,一个个手艺人在老街上坚守,传承和守护着一方古老艺术的美。

忽然听到吆喝声,一个推着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正在售卖小商品。我买了一瓶酱油,据摊主说,制作酱油的豆豉已经足足晒了六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要把浦市的气息带回家,还是想把若巴的气息带回家?

回泸溪县城前,我去看望了若巴。在他的墓碑旁,我流泪了。是悲伤,也是释然,我终是圆了自己多年的梦,我因着一个心心念念的名字而看见了更辽阔的江河。

江边,水鸟正飞向苍穹,那些过去的事,那个逝去的人,终将告别。

“那健全的脚,那结实的腿,那活泼的又显露完美的腰身转折的姿势,使一切男人羡慕,一切女人倾倒。那在鼓声蓬蓬下拍动的铜叉上圈儿的声音,与牛角呜呜喇喇的声音,使人相信神巫的周围与本身,全是精灵所在……”在大学时住院的那些日子,若巴天天坐在我床边为我读书,住院一周,他读完了沈从文先生的《神巫之爱》。那时,我和若巴都爱着这个爱情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而爱上沈从文,爱上英俊的神巫,爱上善良美丽的哑巴姑娘。

也许是爱屋及乌吧,从那时起,我便对浦市的巫傩文化有着迷之偏爱,这些年来,我收藏的傩面堆满了书房。

流着楚人的血,讲着楚人的爱。在《神巫之爱》里,沈从文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神秘浪漫的巫楚文化的窗。

泸溪的朋友阿恒说,恰好有一个村跳香祭神,祭土地五谷神,祭傩公、傩母、盘瓠和辛女,祈祷风调雨顺,期间有傩舞表演,我们便驱车前往,进村才知道祭祀表演就在田间地头。赶到祭祀场,此刻村民们正跳起了传五谷舞,桌上摆放着绺旗、司刀和牛角。舞蹈还将傩戏中的《搬土地》融进其中。饰演土地菩萨的人戴白胡子面具、手执拐杖边跳边唱,表演开荒种地、砍火畬、挖土、播种、锄草、收割等劳动动作,有男女老少加入进来一起舞蹈,围观村民则学鸟、牛、羊、猪、狗、鸡等动物的叫声。舞毕,土地菩萨将一捧捧种子撒向人群,众人扯起衣襟接住,据说接得越多越吉祥,预示来年会有更大的丰收。传五谷后,土地菩萨领唱《十月农事歌》,众人帮腔,唢呐声声、长号悠扬……

我虽然听不懂唱词,但读得懂朗朗上口的幸福与乡愁,那一张张傩面具背后一定是一个个传唱久远的古老故事,原汁原味积淀着泸溪古老文化。

一老者看出我是外地人,笑着对我说:“你运气好,能遇见带木质面具的傩舞,现在大部分表演,都开始戴纸面具了。” 此刻的那种秘不可宣的虔诚与期许,我或许可以共情。

是的,不知道这次湘西之行我带着几分运气,每一次出发与抵达,都能如我所愿。

朋友阿恒深知我偏喜傩面,看完傩舞后,便带着我去了傩面师刘明生老先生的家里。抵达时,他正在招待另一位前来参观的客人。据说那位客人从贵州远道而来,与我寒暄几句后客人便先行告辞。

印象中,刘明生老先生家里最多的就是桐木,院子里、堂屋里,长长短短都是。有的桐木一头已经凿出了傩面的轮廓,有的已经凿刻完成。

在刘明生的傩面“展示厅”,整面墙都挂着神态各异的傩面具。旁边摆着的傩面,有的刚上完漆,有的正在等待上漆。刘老先生说,泸溪傩面有着自己独特的表现,多为人兽合一,表情夸张,色彩亦是艳丽,还向我讲述了许许多多湘西神秘的傩文化。

我生平第一次这般亲密地接触傩文化,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傩面,我经不住一个一个仔细端详、喜喜触摸。见我如此痴迷,刘老先生爽快地送一副我的生肖“猪”傩面。

离开刘老先生家已是灯火阑珊,阿恒在泸溪县城订了一家饭店宴请我,我执意要他退掉,说只想吃一碗泸溪的斋粉。因为上大学时,就常常听若巴说过泸溪斋粉久远的历史,泸溪斋粉的独特美味。阿恒无奈只好把我带到一家斋粉店,只吃一口,我的胃就沦陷在泸溪斋粉独特香气里。迫不及待地问老板都放了哪些香料,老板意味深长一笑说:“辣椒、胡椒、菜油、花生米、香油、盐、葱、姜等,都是常见的,它的好吃,主要是粉和汤做得好。”

阿恒说,斋粉在清朝康熙年间就已家喻户晓。看着这碗细如龙须的粉丝,不经意间便对泸溪这座美丽的小城有了乡愁。

我与泸溪、与浦市,有着一生都难解的缘分,虽是我第一次造访,但早在大学时代,泸溪就已让我牵肠挂肚了,一如沅江流水剪不断、理还乱。

在泸溪的最后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到处是泸溪的山峦和沅水。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尾鱼,自由自在游弋在微波浮动的沅江里。

入夜,星光落下来,在鱼尾上舞蹈。

[责编:唐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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